37

盲文對于大多數健全的人來說很陌生,段嘉康不太會教,只是跟着教材上的注解,一遍遍念給韭兒聽,而韭兒也豎起耳朵,指尖不停的摩挲在點字上。

每教完一個詞,段嘉康會盡力找實物讓韭兒摸索,學習東西确實是一件讓人心平氣和的事情,特別對于韭兒來說。

他失去了眼睛,花花世界的迷惑性對他也就沒那麽強,他做一件事很專心,專心到一個下午都沒有提起任寬的事情。

點字的存在就是為了讓盲人感知,免不了的有些鈍角的地方,不管這本書做的多麽的精致,多麽的圓潤,指尖也經不起反複摩擦。

韭兒的指甲很短,他多摸幾次,指尖開始充血泛紅。

段嘉康打斷了韭兒的動作,“韭兒,我們休息一會兒?”

看似詢問的語氣,段嘉康抓住韭兒的手沒放,學習需要集中精力,韭兒聽到段嘉康聲音,像是緩緩松了口氣,他有些累了。

段嘉康依舊抓着他,房間裏就他倆,氣氛很好,都在段嘉康的掌控之中。

這些日子,韭兒逐漸依賴起段嘉康,無論是不是因為任寬的緣故,韭兒對他沒了防備,他可以問一些越界又無傷大雅的問題。

“我們說說話?”段嘉康朝韭兒坐得更近,将韭兒的手掌攤開,仔仔細細看着掌心的紋路。

韭兒很白,平時也沒做過什麽粗活,手也不粗糙,細細膩膩的。

“嗯…”韭兒軟綿綿地回應,他确實不想去擔心任寬,別人可能體會不了,他的擔心帶着過多的絕望。

人一旦在絕望的情緒中沉溺太久,疲憊就像是粘着他的泡泡糖,越掙紮,粘粘的地方越多。

面對韭兒,段嘉康那些僞裝的表情能免則免,他收起素日裏溫和的微笑,柔聲問道:“韭兒,這裏好不好?”

莫名其妙的問題,讓韭兒很茫然,他眨了眨眼睛,他從來沒想過這裏好不好。

這個地方怕是給不了多高的評價,可韭兒不一樣,他沒得選,他沒有一個參考物,他沒辦法,也沒資格去考慮這個地方好不好。

不好是顯而易見的,這裏是紅燈區,哪怕韭兒對紅燈區的理解不那麽到位,他也知道,這裏是被繁華小縣遺棄的角落。

可他又說不出這裏哪點不好,這裏生他養他,命運再怎麽不公,他也在這個地方打滾長大。

韭兒不明白段嘉康的意思,他答非所問,“大家對我挺好的。”

段嘉康輕笑了一聲,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內疚,因為有人對韭兒好,韭兒少了些恨,少了些怨天尤人,面對命運的捉弄,他還能保持着難得的天真。

“那我換一種問法。”段嘉康又道,“如果有一天,能離開這裏,你願意走嗎?”

這些問題,這些假設,韭兒從來沒想過,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的回答也有些可笑,“我一個人走嗎?”

貪婪是人的本性,韭兒也不外如是,他也貪婪,他想帶走對他好的人。

“嗯,要是有人能帶你走,你願意走嗎?”段嘉康補充着問題的條件,“不只是任寬,可能是任何一個有可能的人,你願意走嗎?”

這下韭兒徹底罔知所措,“我不知道…”

段嘉康也不是非要韭兒做個選擇,見韭兒垂着眼睛,吸氣後兩腮下陷,屏住呼吸,又緩緩吐出,像是在認真思考。

他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你想過你的爸爸嗎?”

韭兒正好面對的段嘉康,黯淡的眼神光裏滿是困惑,從來沒人跟他提過爸爸,爸爸的問題,比離開這裏還要遙遠。

別的問題段嘉康不願意勉強韭兒,可這個問題,他太想知道韭兒的答案,“韭兒,你會想你爸爸嗎?”

韭兒眼看着要滿二十歲,他心智健全,可對親情和對愛情的感知,還停留在十多歲甚至幾歲的年紀。

“我沒有爸爸…”韭兒動了動指尖,想從段嘉康手裏逃離出來。

這不是段嘉康想聽到的答案,這比韭兒說一句不想還要傷人。

段嘉康不依不饒,“怎麽會沒有爸爸呢?你只是沒見過,如果他有苦衷,有難處,他跟你道歉,你會原諒他嗎?”

沒有人跟韭兒道歉,所有沒有這種可能,談不上原不原諒。

“你不想原諒他嗎?”段嘉康有些無力,他想得到韭兒的認可,得到救贖。

喉結在韭兒的頸部滑動了一下,他沒辦法回避段嘉康的問題,問道:“那他有什麽難處呢?”

“比如說…他不知道你的存在…”

韭兒還不太明白,所謂的紅燈區,到底是怎麽樣的,這裏的女人到底是怎麽生活的,她們的營生方式,為什麽會讓人嗤之以鼻。

他只知道,打從他記事起,他就沒有爸爸,流連在他媽媽身邊的,是形形色色的地痞流氓。

段嘉康的說法有些可笑,一個人,為什麽會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存在呢?

“為什麽他會不知道…那他現在知道了嗎?他知道的話,為什麽還不來找我呢?”

段嘉康一時語塞,心底有個聲音在吶喊,他當然知道了,也已經站在韭兒面前了。

“他要是來找你,你願意見他嗎?會讨要他嗎?”

韭兒又不肯講話了,段嘉康扶住額頭,原來爸爸在韭兒這裏這麽不好使,他看着韭兒的臉,幸好韭兒看不到他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段嘉康有些破罐子破摔,半開玩笑道:“那要是我呢?我帶你走,你跟我走嗎?”

從“爸爸”的話題突然跳躍到段先生,韭兒似乎沒那麽糾結,“去哪啊?”

“帶你去治眼睛,換個環境。”幸好段先生這個身份還行得通。

治眼睛,韭兒想都不敢想,小心翼翼地想要問一句,能不能帶上任寬,房門在這時突然被敲響了。

“段先生,我是來找韭兒的。”是王蕊的聲音。

段嘉康咳嗽了一聲,“王老板,請進。”

王蕊面帶笑容,招呼着韭兒,“待在人家這兒多久了,還舍不得回去?”

段嘉康起身想要送他們離開,被王蕊攔了下來,“段先生客氣什麽,幾步路就不勞煩您送了。”

王蕊走了兩步,又轉過身去,“韭兒,你先走,我和段先生有點事要說。”

“哦…”韭兒很累了,他沒太注意王蕊的語氣,慢吞吞地朝樓下走去。

直到韭兒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樓角,王蕊臉色一變,嚴肅地看着段嘉康,“你到底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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