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進宮

裝滿了水的木桶很重,柔止喘着氣,走走停停地将水一次一次往屋裏的缸裏倒。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坐在凳子上懶懶監視着,看着看着,實在有些無聊,也就放心地出去玩了。

當最後一次提着水桶走至井邊,柔止拍了拍‘咚咚’跳個不停的胸口,觀望了眼四周,見四下無人,猛地放下水桶,拔腳就逃。

寒月升空,夜幕下的重重樹林陰森而恐怖,夜鳥在頭上拍着翅膀飛來飛去,它們凄厲的尖叫飄散在夜風中,聽在柔止的耳裏,就像有無數個幽魂鬼魅糾纏在自己的身後。

再恐怖也不能停,不能停,盡管渾身寒毛豎起,盡管只着一雙破爛布鞋的腳已經磨起無數血泡,但柔止一想到錢氏夫婦那可怕的兇相,一想到如果稍微停一下就可能會被抓回去打死,柔止更是咬着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地逃跑着。

就這樣一直跑一直跑,跑了一重山,兩重山,再過了一條河,終于,待跑到一片櫻桃樹林前時,連續的饑餓和疲憊透支了一個孩子最大的忍耐力,最後,眼前一黑,柔止雙膝跪地,再也承受不住地栽倒了下去…

————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晨曦,霧氣像乳白色的輕紗籠罩在又潮又涼的山林間。一陣風吹來,濃郁又熟悉的櫻桃味徐徐鑽入鼻尖,柔止請咳了一下,緩慢睜開眼,但見頭上濃蔭遮蔽,又圓潤又晶瑩的櫻桃挂滿枝頭,心中正自詫異,突然有腳步聲慢慢朝這邊走了過來。

柔止身子一顫,趕緊吓得翻爬起來,一邊瑟縮地後退,一邊恐懼萬分地望向來人。

來人背着手一點一點走近她,一雙兇巴巴的眼睛鼓得像銅鈴,而且,那又密又濃的黑色絡腮胡長在他的下巴上,看起來猙獰而恐怖。當他蹲下身盯着柔止時,柔止立即‘啊’的一聲,瞬間認出他便是那日牽着狗追趕他們的那個老農夫。

柔止吓得渾身冷汗直冒,正要準備站起身拔腿就跑,哪知道老農夫卻從背後拿出一個盛滿櫻桃的竹籃,一把推至柔止面前,粗聲粗氣道:“餓了就拿去吃,別餓死在我這兒!”說着,轉身自顧去搬竹筐。

柔止呆呆地接過櫻桃籃子,擡頭一愣,再也忍不住地,鼻子一酸,哭了起來。之前,錢氏打她、不給她飯吃的時候她沒哭,有人拿着老鼠吓她、她也沒哭,偏偏這個時候,她哭了,而且哭得是聲淚俱下,從未有過的傷心和酸楚。

就這樣,柔止便在老農夫家裏安頓下來了。老農夫雖然不很熱情,但相處久了才知道他其實一個外表很兇、內心卻很善良很熱心的老人家。知道柔止的遭遇後,就讓柔止暫時住在這裏幫他幹點小零小活,算是為她提供一口飯吃。

五月的季節,正是櫻桃最甜最熟的季節。每天清晨天還沒亮,農夫就會駕着一輛簡陋的牛車,拖着大筐大筐頭天剛摘的櫻桃趕往城裏去賣。柔止坐在牛車後,濕潤的晨風拂過單薄的衣衫,盡管很冷,但是能這樣找到一個容身之地,她已經相當滿足了。這時,在城裏的十裏街守了大半天的攤子也不見幾個客人,柔止想了一想,便建議道:“爺爺,咱們總守着一個地方賣也不是辦法,要不你去那邊,我守在這邊,你說怎麽樣?”

越來越熟後,柔止總是親切地叫他一聲爺爺,農夫本是單身,無兒無女又無孫,如今有個小丫頭這麽叫自己,面上雖然一慣冰冷,但是心裏卻甜滋滋的,現在聽柔止這麽建議,便點頭道:“嗯,小丫頭倒是很有主意,那好,你在這裏守着,我推着車去那邊看看。”說着,推起車就走了。

日影西斜,京都外城十裏街的行人越來越少,眼瞅着還有這麽大半筐櫻桃還沒賣出去,柔止急得發愁。如果這櫻桃今天還沒賣完,那麽,明天就只有爛掉了。

柔止想了一想,趕緊拿出之前從家裏帶來的幾張荷葉,一張張鋪在街邊的玉石地面擺好,然後小心翼翼地将櫻桃分成幾堆,用最精致美麗的樣式盛放在上面。末了,又從腰間解下一塊竹筒,打開筒蓋,将裏面清洌洌的山泉水一滴一滴往櫻桃上澆。

鮮紅圓潤的櫻桃澆上泉水,點點露珠墜落在碧綠的荷葉上,這景象,就像一顆顆水晶落在玉盤,紅的是瑪瑙,綠的是裴翠,直消看一眼,整個人的心脾也跟着清涼舒爽起來了。

“喲,真是好鮮美可愛的櫻桃,看得我是不能不買了。”一位雲髻峨峨、氣質優雅高貴的美婦人微笑盈盈走了過來,她的身後跟着一名仆從。

柔止被這婦人的氣質看得一怔,趕緊喜得忙熱情招呼:“是的,夫人,這櫻桃是從山裏剛摘下的,味道可鮮呢,要不你嘗嘗看?”

婦人點了點頭,一只比白玉還剔透的皓臂從寬袖中輕輕伸了出來,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從荷葉上拈起一顆紅櫻桃,端詳一番,再慢慢送到嘴邊,輕輕地抿了一下:“嗯,是很不錯,又甜很涼,嘗起來也很新鮮。那這些櫻桃我全買下了,也好帶回宮裏給她們嘗嘗。”說着,揚手吩咐後面的仆從掏銀兩。

柔止聽她說到‘宮裏’二字又是心中一驚,當婦人遞出一塊銀錠子時,她這才忙回過神,點頭笑道:“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就這樣,婦人買下了柔止筐中的所有櫻桃,柔止滿心歡喜地揣好銀子,然而,正要收拾東西,忽然,地上的一樣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個銅鍍金镂花的方形小匣子,柔止拿在手中凝視了半天,然後輕輕打開盒蓋。

一股香味彌漫開來,裏面竟然躺着一個柳葉形狀的墨錠,柔止皺了皺眉,然後想也不想地,趕緊背着籮筐,急匆匆地跑過去追那婦人。

“夫人!夫人!,您的、您的東西掉了!”跑了好久,終于追上了婦人,柔止氣踹噓噓地站在婦人面前,小臉因為跑得太急而布滿紅暈。

婦人轉過身來,先是一愣,接着看了看柔止小手上的匣子,當即接過微微一笑:“真是好孩子,謝謝你了。”

“不用謝!”柔止用袖口擦了擦滿臉的汗水,聲音清脆而明朗。

婦人笑着點了點頭,對這小姑娘心生一抹好感。

然而,剛準備轉過身時,婦人看了看手中的匣子,想起什麽似的,不禁特別打量了柔止一眼。瞧這孩子,明明渾身補丁,穿得破爛不堪,可她的身上怎麽也看不出鄉下女孩子才有的村氣。而且,她長得也很美麗,眉兒彎彎細細,鼻子秀挺,一雙圓圓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靈動得就像溪水下游動的兩粒純黑蝌蚪…

當然,這只是外表上的好奇,因她對鄉下人的印象總不免是貪財的,小孩子也不例外,所以她很理所當然地認為,柔止之所以‘拾金不昧’地将東西還給自己,是因為這小孩根本就不懂這塊墨錠的價值。于是,帶着這種自以為是的猜測,婦人又看了柔止一眼,得意笑問:“小姑娘,姑姑問你,你知道我這匣中裝的是什麽嗎?”

這真的的婦人随口的一句問話,然而,就是她的這麽一随口,冥冥之中,柔止人生的第二次轉折點再次出現了!

柔止輕輕揭開盒蓋,拿在鼻尖聞了聞,最後遞給婦人,微笑道:“夫人,如果我說的沒錯,這應該是麝香小龍團。”

婦人大吃一驚,麝香小龍團是珍貴得不能再珍貴的畫眉之墨,千金不換,而她之所以得到這麽一塊,是因為今日一名得寵宮妃賞賜給她的,現在,一個鄉下賣櫻桃的窮丫頭,她居然會認出這個?

婦人慢慢蹲下身,好奇問道:“來,好孩子,你告訴姑姑,你是怎麽認出這是麝香小龍團的?你見過嗎?你知道它是用來做什麽的嗎?”

“不,夫人,我并沒有見過。不過,我知道它是用來畫眉用的。”

婦人更是訝然:“那你、那你怎麽一眼就認出這是麝香小龍團呢?”

“以前我聽母親說過,五代的時候有個叫張遇的制墨大師,他造的墨非常名貴,後來宮中有人将他的墨制成小龍團,也就是畫眉墨,而畫眉墨是要去其墨煙,造成柳葉形狀的,所以,我看這墨的顏色形狀、氣味以及特質,便大致猜出這應該是他的墨,而這墨更是用來畫眉的了。夫人你問我為什麽會認出是麝香小龍團,是因為這墨摻了麝香的香料,我一聞就聞出來了。”

“真是聰明的孩子啊!”婦人連連贊嘆:“你沒有見過,但憑借聽來的知識便猜出這是什麽東西,真是不錯,看來,你也應該有個很了不起的母親。”

“…”聽見‘母親’兩個字,柔止低垂下頭,喉間哽咽了。

婦人看着柔止眼圈濕潤的表情,再看看她此刻衣衫褴褛的樣子,心中大致猜了個七八分。遂蹲下來,好心問道:“來,好孩子,告訴姑姑,你爹爹娘親呢?”

“…”

“好孩子,是不是家裏遇見了什麽事兒?告訴姑姑,說不一定姑姑能幫助你呢?”

柔止輕輕擡起頭:“夫人,我…”終于,她将母親和父親一夜之間被盜匪所害的事情大致告訴了這位婦人。婦人聽後,搖頭嘆了口氣:“哎,真是可憐的孩子啊…”

其實,皇宮采選宮女的标準只要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便可以了,而這婦人正好是尚宮局的局正,現在路過此地,了解了個柔止的情況,又見這孩子人聰明且誠實,不僅動了一分恻隐之心,遂又好心問道:“好孩子,姑姑問你,你讀過書識過字嗎?”

“會一點點。”

“那麽,你願不願意跟着姑姑進宮做一名宮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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