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雪夜

“國公爺饒命,國公爺饒命…”

一個個舞女們吓得面色煞白,紛紛跪地求饒。柔止聽着她們口中絕望而悲泣的求饒,緊緊揪住膝間的玉環絲縧,感覺喉頭一陣緊縮,整個呼吸都快停止了——

不錯,她們是宮女,這樣的身份注定只能被這些權貴們随意踩踏,甚至連一絲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可是,她好恨,這種從未體會過的痛苦和恥辱,比起小時候收養她的那家人給她的毒打還要難忍一千倍、一萬倍!于是,就在幾名內侍一步步走過來,柔止倒吸了口氣,猛地從頭上拔下一根金釵,打算以死亡的方式來作為她們尊嚴的反抗!

然而,就在手中金釵正要對準自己咽喉,分明一道清朗的男音響了起來:“萬國公請息怒!”

這道聲音如漆黑暗夜飄來的一線月光,又如久旅沙漠途中揚起的一聲竹笛,柔止的心一顫,她緩緩睜開眼睛,停滞了手中的動作。

明大人,是明大人!朱紅的嘴唇翕動不已,柔止一雙晶瑩閃爍的眼睛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明瑟。

“嗬,原來是明家的大公子明瑟明大人啊。明大人,這你就不懂了,像她們這些宮女賤奴,你盡可以将她們當狗兒耍,當貓兒玩,啊,就是不要當人看!你看你,快坐下,坐下,為這些人求情,不是有*份、太不值當了嗎?坐下…”萬國公示意明瑟坐下,随後又笑笑,斜着眼朝劉子毓掃了一眼。

劉子毓默不作聲,只默默地端起一盞酒杯喝了口酒。

明瑟朝萬國公拱手笑道:“下官素聞國公爺久經沙場,白袍銀槍,在西征邊關時,您曾一人單槍匹馬斬下戎賊數千顆頭顱,下官想,國公爺如此英雄蓋世,聲威赫赫,自然也不會跟區區幾名宮女一般見識了!”說着,朝舞臺上的宮女掃了一眼,“舞跳得不好,掃了國公爺的性子,你們還不趕快退下去!”

臺上的舞女們聽得這聲令下,當即磕頭謝恩後,連滾帶爬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可怕的地方。與此同時,一抹得意自負的笑容瞬間爬滿萬國公眼角的紋路,他好像對明瑟這番話很是受用,當即‘哈哈’大笑幾聲說了一番,對舞女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了。

柔止走在舞女們的身後,回過頭,深深地凝視了明瑟一眼,接着,将身後的大紅帷幔一撩,也迅速消失在這燈火滿殿的寶月閣中。

明瑟目光朝柔止消失的帷幔處凝望了一眼,飄忽一怔,然後才想起什麽似的,揀起桌上的一卷畫軸,轉身朝劉子毓恭敬道:“今日三殿下壽辰,下官不成敬意,唯有響上自己所繪一份拙跡,祝殿下福如東海,壽域千秋!”

劉子毓命人接過他手中的畫軸,展了開來,見是一副《松鶴延年圖》,圖上水墨淡染,兩只仙鶴昂首而立、旁邊松菊為襯,筆法老道,畫風甚是清秀奇麗。不禁笑贊道:“早聽聞明大人妙筆丹青,乃京都第一大才子,年紀輕輕就進入工部的部院參與皇家園林的設計,今日一見本人,果然是儀表非凡,人中龍鳳。不過,小王回京不久,朝中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以後還望明大人多多提點輔助才是!”

“殿下過譽了,下官愧不敢當。”明瑟很是穩重地斂衽行了一禮。

劉子毓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又将目光掃過其他一些貴胄官員,微微一笑,若有所指道:“說起來,今日小王壽辰,本來是想和大家一樣像平常老百姓那樣,随心所欲的喝喝酒,自由自在的聊聊天,哎,奈何皇家要守的規矩又多又嚴,小王也只好在這裏謝過大家一杯,希望此次宴會不曾怠慢大家,大家以後還要多多來往!”說着,接過內侍托盤中的一盞酒,也端起來一飲而盡。

衆人面面相觑,又掃了旁邊喝得微醉的萬國公一眼,頓時領悟過來什麽,趕緊齊刷刷道:“殿下千歲千千歲!”

宴會散後,劉子毓背着手走在曠闊的禦道上,馮德譽為他打着傘,他問馮得譽:“德譽,你都看見了,覺得今天來的這些人如何?”

“不怎麽的。”馮德譽撇了撇嘴,搖頭道,“依老奴看,沒一個可用的。倒是那個明瑟公子不錯,可惜他又是姓‘明’的。”

劉子毓點了點,“有個問題說也奇怪,這個叫明瑟的工部侍郎,他老子好歹是整個內閣的首相,手掌六部之權,怎麽偏偏将自己的兒子送往工部那種清水衙門,還只做個小小的侍郎?”

“是這樣的。”馮德譽笑道:“奴才打聽過,其實明相是有意将這明公子送往戶部,甚至讓他參與內閣一名小閣臣的,奈何好說歹說,這位明公子打死也不遂他老子的願,為了這事兒,唉喲,可把那明相氣得喲,差點沒病倒在床。倒現在,明相都還不和他這兒子說話呢!”

“呵,是嗎?竟然還有這樣的事!”劉子毓聽得有趣,邊走邊笑,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搖頭嘆道:“其實你還真別說,所謂骨肉天親,血濃于水,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但凡一個真心愛自己兒子的父親無非如此,這就是咱們常說的‘愛之深,責之切’,呵,哪像咱們這宮裏,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的…”

“殿下…”馮德譽忙要勸慰什麽,劉子毓突然轉身問道:“對了,方才席間讓你去打探戲臺上的事兒,你打探得怎麽樣了?”

馮德譽瞟了眼四周,便附耳說道:“殿下,是這樣的,老奴聽戲班的班主說…”,如此說了一番,劉子毓聽後,先是皺了皺眉,接着手指在眼前撚了撚,忽然揚起唇角笑了起來:“有些意思。”

※※※※

“第二種地方啊,那可能是天下人覺得最尊貴最安逸的地方,但是,它也是天下最危險最冷酷的地方…”

寒冷的夜風刮起鵝毛般的大雪,一下又一下吹打着柔止凍得緋紅的臉頰。單薄的柳絲綠羅裙不敵風雪嚴寒,感覺手和腳都快凍僵了。這是身體上的冷,可是心裏上的冷,又該怎麽形容呢?在走出寶月閣的那一刻,柔止擡起頭,目光遙遙地望向遠處白皚皚的天際,再也忍不住地,想起了母親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母親,你曾說過,不管将來如何,無論如何也不要做一名宮女。可是,生為一名宮女,就真的注定她們的生命會比一只蝼蟻還要卑賤嗎?注定她們的尊嚴會被這些人随意侮辱踐踏嗎?

柔止緩緩閉上眼,極力不讓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

“薛內人…”

這時,一道清淺的男音從身後柔和地傳了過來,柔止緩緩地睜開眼,轉過身時,卻是明瑟衣袂飄飄地出現在自己面前。交織的飛雪擋住了自己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臉,只是努力扯了扯幹裂的唇角,擠出一抹難看的笑容,幹幹地喚了聲,“明大人。”

明瑟匆忙走了過來,當目光一觸及柔止那雙凍得緋紅的手時,心髒沒來由一緊,本能地伸出右手,忽然,他好想将這雙手握在手心暖一暖,捂一捂,或者,就這樣牽着她走一走也好。

然而,手滞在了半空,卻遲遲沒有伸出去。

“來,把這個披上。”

明瑟二話不說解下身上的禦寒貂裘,輕輕披在了柔止的身上,幫她系好領間的緞帶後,目光柔和地看了她一眼,“這兒冷,我們去那邊坐坐吧。”說着,他轉過身,負手向不遠處的绛雪軒走去。

當溫暖的貂裘披在身上,一股夾着衣香和男子氣息的暖流瞬間傳遍全身,柔止摸了摸自己的右肩,愣愣一怔,最後才亦步亦趨跟着他走了過去。

溫暖的绛雪軒,幾盞紅色的紗燈在檐角下随風搖曳,昏黃的光暈照得整個夜晚一片朦胧。明瑟喚人搬來一尊紅泥小火爐後,所有的宮人都退散了。清風徐徐,茶煙輕袅,軒窗外,一束火紅的梅花旁逸斜出,它們傲雪迎風,競相開放,像在紛紛的飛雪中,縱情恣意地展示它們最為強烈的生命力。

柔止和明瑟并肩而坐,她将凍僵的手放在紅泥爐邊烤了烤,良久,才輕籲了口氣,“真是不好意思,每次都是大人幫我的忙,而每次的自己,都是這麽窩囊而狼狽…”說着說着,她低垂下頭,唇角牽出一縷苦澀的笑意。

明瑟嘆道:“他是本朝的一員虎将,曾經追随過先帝,權傾朝野,所以,就連聖上都要顧忌他三分。因此自然也比別人驕縱拿大些。”

“呵,是嗎?”忽然,柔止冷笑了起來,她側身看着明瑟,眸中的情緒再也忍不住顯露出來,“可是,就是因為他享有別人不能有的權利,他便有資格踐踏任何一個人、侮辱任何一個人是不是?”

她的聲音有些激動,夾雜着一絲不甘的憤怒,明瑟皺了皺眉,本想說些什麽,竟然發現此時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說真的,在他的心裏,他忽然為柔止內人的身份感到有些遺憾和無奈起來。

也許,這也是他的一種遺憾和無奈吧?明瑟默默地想。

“那麽大人你呢?”激動的情緒下,柔止從火爐邊豁然站了起來,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盯着明瑟,“他說我們這些宮女連貓狗都不如,天生下賤的骨頭,那麽大人你呢?您覺得做為一名宮女,當真就這麽卑賤無比嗎?”這是她進宮以來對人生的首次迷茫,然而,話一出口,柔止就後悔了,因為明瑟的臉色豁然變了一下,表情顯得有些受傷。“對、對不起…”她呆呆地蹲了下來,心中暗罵自己,薛柔止啊薛柔止,你怎麽可以将那個萬國公的和眼前這位救命恩人相提并論呢?

“大人,奴婢、奴婢…”柔止張了張嘴,剛要解釋些什麽,卻聽明瑟嘆了口氣,語氣透出一絲擔憂和憐惜:“薛內人,人不自辱而誰能辱之?人活一世,誰不遭遇一些坎坷不順心的事?重要的是要自己瞧得起自己,相信自己,你說是不是?”

柔不說話了,她點了點頭,靜靜地看着明瑟,四目相對,彼此亮晶晶的黑眼珠看起來閃爍而明亮。

“公子,到處找你不着,原來是在這兒啊!”

就走這時,一陣略顯童稚的男音夾着腳步聲打破了氣氛的寧靜,兩個人同時一怔,齊齊轉過頭,見是一名小厮撐着傘匆匆跑了過來。

“什麽事?”明瑟問道。

“咦,公子,她是誰呀?”小厮瞄了眼一旁的柔止,随即向明瑟笑道:“哦,是這樣的,皇後娘娘說有人送了她一副墨寶,她怕是贗品,所以差人叫公子您過去幫她鑒賞一下呢…”

“嗯,我知道了,馬上過去…薛內人,天寒雪冷,你還是早點回去吧,別凍壞了。”明瑟朝柔止點頭欠欠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柔止朝明瑟福了福身,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立即解下身上的貂裘,匆忙追了過去,“明大人,您的衣——”

“改天再還給我好了。”明瑟回頭朝她露齒笑笑,已經走得很遠了。

柔止捧着裘衣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明瑟的背影越來越遠,才喃喃道:“謝謝你,大人。”

轉身回到司飾房的時候,天色已經越來越黑了,柔止手裏沒有燈籠,幸好有銀白的雪光照耀着她漆黑的大地,柔止拉了拉身上的裘衣,一路上心事重重,當她正要路過一座月門、轉身向一處臺階邁去時。忽然,她的目光不經意向右瞥了一下,而就是這麽一瞥,她的臉瞬間變成了死灰,整個人膝上一軟,差點沒暈死過去——

鬼?

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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