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表白

緊挨尚服局大殿有一條長長的曲折回廊,回廊盡頭,一座形如鬥笠的草亭幽雅恬靜的修建在池水邊上。草亭是用稻草挑成,此時細雪綿綿,皚皚一片,中間站着一名身穿緋色官袍的男子。男子袍裾飄拂,負手眺望着遠處蒼茫而深邃的雪景,他的眸光看起來有些煩悶,也有些憂郁。

其實,早在下朝之後,明瑟就被皇後傳召他到鳳儀殿說了一些話,談話的內容,大致和上次借口鑒賞什麽真跡一樣,三句不離口的,依舊是他的婚配大事!而他的婚事,明瑟當然知道,左不過又是一個以什麽為交易的政治聯姻吧?

真是應了佛家說過的那句話啊!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現在,他又在心裏給自己添了一條,那就是,得而不求!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呢,偏偏又會強迫自己去接受…

正無奈苦笑,忽然,一個苗條的身姿逐漸出現在他的眼簾中。那是個女子的身姿,烏鬟雲顏,清秀可人,上身穿着一件淺色的兔毛滾邊夾襖,下面緋色的長裙像一束梅花般被風展開。她耷拉着肩膀,一邊盯着足下的繡鞋,一邊行走在如墨的凍湖邊,遠處雪柳霜橋,她的神情看起來也是一種淡淡的落寞,像是很不開心的樣子。

女子越走越近,待看清了五官,明瑟眼睛陡然一亮,忽然,又黯淡了下去。

自從在藏書閣遇見她後,這個影子就困擾了明瑟太久的日子。說起來,明瑟雖有一個高貴威重的家庭,但自小家族對他的教育卻比什麽還要嚴苛,他們支配着自己的人生,也操控着他的一切,那天,為了他的仕途之事,又是和父親一頓争吵後,他遇見一個姑娘。那個姑娘盡管只是一個幹着粗活的小小宮女,可是她卻對他說,“如果你有夢想,就要好好守護它”…

一陣冷風吹過,周圍銀條抖落細雪的窸窣聲驅散了明瑟的遐思,他略一怔,動作迅速地從石凳上站了起來,二話不說地抓起手中的青綢油傘,一邊撐開,一邊向女子追了過去。

“薛內人…”

柔止驚訝地擡起頭,當目光觸及明瑟那張熟悉的面頰時,她先是一怔,然後很是大方福身一笑:“奴婢見過明大人,明大人,你怎麽會在這兒”

他怎麽會在這兒?分明是一句随口的詢問,明瑟的臉卻幾不可見地紅了一下。明瑟清咳一聲,撇開她詢問的目光,急忙将手中的油傘移向她的頭頂,“薛內人,我該怎麽說你呢?你看,這麽冷的天,又是雪,又是雨的,怎麽老是出門不帶傘呢?”

他的語氣帶着一絲責怪和抱怨,柔止錯愕地看着明瑟,有些疑惑,他是在關心自己嗎?末了,又在心裏添上一句,對采薇、對所有的宮女都是這麽關心嗎?

“…大人,多日不見,最近好嗎?”柔止很快就岔開心中的猜疑,很是禮貌地笑問。然而,明瑟卻直視着她的眼睛,悶悶地說,“不好。”

柔止一聽,心中着急:“怎麽了?大人是生病了?還是遇見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兼而有之。”明瑟一雙眼睛繼續盯着她。

“兼而有之”

“沒錯,兼而有之。”說完,明瑟又注意着柔止表情的變化,“難道,你都不問問我是哪裏生病了?或者遇見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他的語氣還真有些像小孩生病時的撒嬌口吻,柔止看慣了他素日娴雅穩重的樣子,這個時候,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那…請問大人,您到底生了什麽病?有沒有去看大夫呢?”

“哎。”明瑟擡起頭,故意嘆了口氣,“大夫說我的病是絕症,治不好了。”

柔止信以為真,登時斂去方才的笑意,臉上變得煞白,“大人您到底得了什麽病,怎麽會說是絕症呢?能和奴婢說說嗎?”

明瑟苦笑道:“大夫說我這種病得很是奇怪,常常會不自覺地要去想一個人,一想到那個人就會六神無主,事情也不能做,有時候想着想着,還會覺得心口疼,大夫說,如果要治好這種病,就必須将那個人從心裏挖走,不留絲毫痕跡,可是,我越是想要将那個人挖走,就越是挖不走,看來,這病是治不好了…”

這番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這就是別人常說的相思病。這位堂堂相國公子在相思誰呢?是哪位公侯小姐,還是絕世佳人?想着想着,忽然,柔止腦海驀地閃過他和采薇在梅樹下傾吐綿綿之意的畫面,當時,他應該是對采薇說了些什麽,采薇的臉才那麽紅吧?想到這裏,柔止一怔,随即抿了抿嘴角,有些失落地低垂下頭,“原來大人你是要我幫忙…”

“幫…忙?”這番回答讓明瑟覺得奇怪。

柔止擡起誠摯的雙眸,微微一笑:“其實,如果大人這番話直接對那個人說,奴婢想,那個人會比第三者傳過去管用得多、開心得多。您說是不是?”

“什麽那個人?”清俊的面頰抽了一下,明瑟有些生氣,“你是裝傻還是真的傻?薛內人,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他黑亮的眼睛逼視着柔止,柔止卻仍然一副錯愕的樣子,“難道,奴婢理解錯了…?”

面對如此不懂風情的女子,明瑟忽然有些不知該笑還是氣,半晌,他才嘆了口氣,不顧四周有人無人,一把拉着她的手,“你當然理解錯了!”接着,他情緒激動地說,“我常常忍不住要去想一個人,想着想着又想将她從胸口裏挖走,可是無論我怎麽挖,就是挖不走,你說我現在到底該怎麽辦,這個病治又治不好,那個人挖又挖不走,更可笑的是,我将這心事告訴了這個人,而她居然一點聽不懂!薛內人,難道,你真的聽不懂我說得這個人是誰嗎?”

柔止整個人呆住!這番沒來由的表白讓她心‘咚’地一緊,整個臉紅透了耳根。

*****

宮女所處的一間小小耳房裏,柔止面紅耳赤地坐在銅鏡前。此時此刻,所有的內人都出去用晚膳了,屋子裏一燈如燈,靜悄悄的一片,除了繡着寶藍花的門簾被風吹得悉悉響動,剩下的,大概只有她的心跳聲了。“為什麽是我?不是采薇?”她久久地對着銅鏡,凝視着鏡中的人那緋如桃花的雙頰,實在不明白這麽一張平凡的臉,哪裏會讓他喜歡?再說了,和采薇比起來,她的相貌更是遜色多了。

“為什麽?”

柔止反反複複地說着這幾個字,仿佛上午明瑟對她的那番告白只是一場幻覺。接着,她拍了拍滾燙的雙頰,忽然一皺眉,想起什麽似的從木凳上站了起來——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柔止交疊着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現在她心裏想的是,先不說采薇知道會有什麽反應,單就說明瑟和她身份上的差距,一個是貴胄子弟,一個是普普通的宮女內人,不管從什麽方面來講,她們之間都是不可能的!一段不可能的感情,除了能給彼此帶來痛苦和遺憾以外,餘下的還能獲得什麽呢?

“明大人,感謝您對奴婢的多次幫助,可是您的這些話還是收回去吧…那件…裘衣奴婢已經熏洗幹淨,如果大人有時間,奴婢會還給大人的…”

“你要還我是嗎?好,今晚卯時過後,我在禦花園的紅香圃等你。”

卯時過後,紅香圃等你…

這是分別前明瑟和自己說的話,當時,他說完這句,不等她回答,掉頭就走了。

真的要去嗎?

柔止拍着腦袋,又心煩意亂地長籲短嘆,忽然覺得此刻頭好大!選任女官的內人賽只剩五天的時間了。如果這五天還是沒有拿出有新意的想法,那麽她和陳司飾的前途就再沒什麽希望了!現在,明瑟又對她說了這番沒來由的話…

心好亂!

不行,不管怎麽樣,柔止甩了甩頭,她必須保持一顆冷靜的頭腦!必須和他說個明白透徹!想到這兒,柔止猛地轉過身,匆忙從櫃子裏取出一件折疊整齊的雪白貂裘,手在上面撫了撫,然後用綢布細心包好,一橫心,偷眼望了望四周,迅速跑了出去。

夜色朦胧,一珠清月像是感受到有人會有相約,早早地移出雲層悄悄偷觀看,随着投射在地面移動的光亮,地上斑駁的花影就像被風吹到了牆面,在上面輕輕搖動。

遠遠地,一股淡淡的香氣湧了過來,那是從紅香圃傳來的花香,紅香圃是一片梅花林的園名,還未等柔止氣喘籲籲地跑到那裏,她的裙擺和羅襪已經就被地上的雪水打濕了,再跑一會兒,一陣透心的涼意不由自主地竄上了胸間。再也忍不住地,柔止停止了腳步,喉嚨一哽,抱着手中的衣服蹲了下身埋頭飲泣起來…

為什麽他會是一個相國的兒子?為什麽自己只是一個宮女內人?為什麽他要和她說那些話?為什麽要向她表達一種沒有希望的感情,擾亂她的心神!

從胸口抽了口涼氣,柔止緩緩地站起身來,用袖子拭了試濕潤的眼角,最後毅然而然地,快速向梅林飛跑去。

不一會兒,一片雲蒸霞蔚的紅梅林很快出現在自己面前,風吹梅林,暗香浮動,柔止緩緩地停下了腳步,心跳加速地走了過去。

“明大人…”

聲音剛落,明瑟緩緩地轉過身來,修隽的身姿被月光投在地面,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看樣子,他早就在這裏等着她了。他先是在柔止的身上游離了一圈,接着皺了皺眉,“看你,穿得這麽單薄,臉都凍紅了。”

柔止臉越發紅了起來,表情有些尴尬,“明大人,那個、這是您的衣物,奴婢已經洗滌幹淨,奴婢、奴婢這就它還給你…”說着,柔止捧着手裏的包裹遞給明瑟,語氣明顯變得生疏。

明瑟苦笑一聲,“隔得那麽遠,是怕我會吃了你嗎?”

柔止無奈,只得再靠近些說,“明大人,你的衣物奴婢已經熏洗好了,你看看有沒有折損的地方,如果有…”

明瑟瞥了眼她手中的東西,也不去接,忽然一把拉着她的手,“走,我想和你談談。”

手上的包裹“咚”地掉在了地面,柔止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被明瑟一握,跌跌撞撞地走向梅林的最深處,“大人,你放手…”柔止正要掙脫他的手心,明瑟已經松開了她,右手撐在一旁的樹杆,注視着她說,“今天晌午我已經說了我的話,你呢?難道一個答案都不肯給我嗎?”

柔止回視着他,濃密的睫毛在月光下閃動不已,“奴婢以為、以為晌午那番話,大人已經聽得很明白…”,“…嗯?”明瑟溫柔一笑,像是在等待她繼續開口。柔止被他的眼睛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臉越發通紅,急忙躲開他的目光說:“奴婢說了,奴婢只是個內人,和大人身份懸殊,沒有…”還未說完,明瑟猛地一把将她拉入懷中,掰着她的後腦勺,将自己的唇貼上她的唇,吻了起來。

一股熱流瞬間沖遍全身,明瑟如此沒有防備的舉動簡直讓柔止大吃一驚!然而,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怎麽回事,明瑟卻将她越擁越緊,越發深吻起來。柔止耳邊“嗡”地一響,剎那間腦海一片空白,整個思維都亂了,迷迷糊糊中,唯有彼此的呼吸聲、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如此的強烈!

他的唇在她的唇上蠕動不已,越來越激烈,帶着一種欲将人窒息的感覺,而要命的是,柔止本來想用手去推他,奈何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我想,只要我向皇後求情,将你許給我應該不是難事…”忽然,明瑟粗喘着氣,在她耳邊像夢呓般低喃了一句。柔止猛地一驚,明瑟的這句話,尤其是中間那個‘皇後求情’,瞬間将她從虛幻漂浮的世界裏拉了回來,她一顫,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氣,一把推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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