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争執

随着珠圓玉潤的聲音響起,一陣細細香風撲鼻而來,除了依舊端坐在上方的明皇後面露微笑、紋絲不動外,所有的女官內人們統統跪了下來。柔止伏身在地,也跪了下來,順着眼角一瞥,只見一片繡着牡丹紋樣的裙角攸然飄進了她的視線。

脂榮粉豔、明麗照人,擡起眼時,柔止萬萬沒想到,她見到的卻是這麽一個不顯老态的的妖嬈美婦。一身大紅上襦,外罩貂皮錦裘,明晃晃鳳釵搖動,碧盈盈長裙拖地,往那兒一站,便有一種說不出的風華和美豔之感。由于保養太好,她的體态和身段依然妙曼婀娜,臉上雪膚不見絲毫紋路,看起來,風頭竟然蓋過堂堂的明皇後!

一番客套後,皇後微微一笑,以一貫平和的語氣問道:“本宮聽聞妹妹最近身子微恙,這麽冷的天,不在永和宮好好休養,怎麽這時候出來走動了?”

有宮人擡來一把紅木雕花靠椅,萬貴妃斜掃衆人一眼,姿态高調地坐了下來,笑笑:“賤妾身子不争氣,累得這麽大個後宮內苑讓姐姐您一個人操勞,所以,賤妾就算再怎麽不懂事,像今日尚服局選拔女官這麽大的事兒,還是要過來看看的。”

“欸,妹妹這就多慮了。”皇後笑道:“本宮獨掌六宮鳳印,這些事原就是本宮的職責,怎麽會怪到妹妹頭上呢?”

“姐姐自然不會怪罪妹妹,可若陛下知道,難免會苛責妹妹偷懶之罪,曾經陛下就對貧妾說過,這麽些年來,姐姐一個人管理後宮內廷太過辛苦,以至于累得華發早生,老得太快,不停催促妹妹務必幫姐姐協理協理這偌大的後宮。啊,對了,方才在殿門外妹妹聽說新一任的尚服局局正已經選出來了,是誰呀?”

皇後的面頰搐了一下,極力維持自己的端儀,微笑道:“哪裏是選出了?不過是本宮小提建議罷了,對了,本宮聽說,妹妹為了維持身段和體态,曾讓司飾房的徐內人為你調弄息肌丸,最後不小心傷了玉體,甚至害得以後再難生育,哎,怎麽如此不小心呢?像咱們後宮中的女人,為了博君一笑,有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千萬別拿自個兒身體開玩笑,憑白遭一些罪受啊!”萬貴妃目光一凜,皇後又繼續不鹹不淡地笑着說:“尤其是涉及到龍脈子嗣上的事,妹妹你千萬要慎之又慎,要不然,這麽年輕,以後就算有了生育,所誕下的龍子或者公主成了傻子或者癡兒,那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萬貴妃飛眉一豎,胸口起伏,正待發怒,忽然,唇角抿了抿,她又笑了起來:“這姐姐就不懂了,傻子也好,癡兒也罷,這好歹呀也是龍脈,是陛下的子嗣、是貧妾的骨血,總比有些人啊,自己下不出蛋,一刀剖開別人的肚子、将別人肚子裏的蛋取出來當自個兒的孵好,你說是不是?姐姐?”

皇後臉色驟變,“妹妹,這裏是尚服局,說話要注意分寸…”

一旁的柔止錯愕地張大嘴,看得呆了,她從來沒見識過,一個皇後,一個皇貴妃,兩個後宮最位高權重的主子,湊在一起居然是如此大的陣仗!而那個‘一刀剖開別人的肚子’究竟是什麽意思呢?是說成王殿下的生母嗎…

柔止背皮一麻,猛地打了個寒噤。

就這樣,也不知道兩人争了多久的口角,也不知道誰最後占了上風,出了好一會兒神,柔止才又聽萬貴妃說道:“孔雀翠羽,如此精良的缂絲技法,姐姐你難道不覺得,如此富有新意的法子,尚服局新一任的最高女官就應該是司衣房的江司衣莫屬嗎?”

皇後搖了搖頭,“妹妹,你出生武将世家,對于香道上的感悟奧妙或者不太通,這樣說吧,司飾房的陳內人想出的‘華堂生香’是本宮看來最新鮮最有意義的法子,而除了天生具備的才華之外,陳內人為人也非常忠厚沉穩,本宮倒是覺得,讓她做接任尚服局的局正是最妥不過的了。”

“呵,人品?到底是…”,“衛尚宮。”萬貴妃的話還沒說出來,皇後豁然打斷了她,轉頭看向一直沒搭腔的衛尚宮,微笑着問:“按照宮中祖制,像內廷這樣選取高品級的女官,論理咱們後宮的嫔妃是不得已幹預的,而歷來女官的選任也是由大宮女您一手決定,現在,當着皇貴妃的面,您覺得司衣房和司飾房這兩個內人,她們誰比較能擔當起這麽大的重任呢?”

皇後這話說得不假,事實上,皇宮內廷的六個尚宮局确是不應該由她們這些後妃過問,因為這宮中的‘六尚’,別看它只是由一群宮女組成的內侍機構,實際上,它和前朝的內閣都有得一拼了!因六尚涉及大量采辦買賣之事,與朝廷的戶部、禮部、甚至欽天監都有交道,所以,這其中的水有多深是可想而知的。而且,操控了一個局,就等于操控了一個小朝廷,眼前她兩人不争得面紅耳赤才怪!

現在,皇後将這一決定丢給了統領六局的大宮女衛尚宮,衛尚宮自然明白不過,一來,皇後是要拉攏自己,二來,是看自己這杆秤到底會不會偏向她?可是,她身為內侍省的大宮女,又豈能眼睜睜看着尚服局成為這一後一妃的紅顏戰場?于是,想了想,衛尚宮不失禮數地從椅上站了起來,朝二人斂衽一禮:“皇後娘娘,貴妃娘娘,下官覺得尚服局這兩大司房的內人都很優秀出色,只不過,下官在出考題的時候,有些地方還想得不夠周到,所以,下官愚見,不如待二人的成品出來之後,再做定奪如何?”

皇後輕眯起眼,目光複雜地打量會兒衛尚宮,好一會兒,才又微笑着颔首點頭:“嗯,那好吧,既然衛尚宮都這麽說了,事情就這樣決定吧。”,萬貴妃冷哼一聲,只得作罷。

幾番争執,最後還是沒選出誰是下一任的尚服局正,不過,這也實在是件沒辦法的事,誰叫你的對手也是如此強悍呢?只是,待成品出來,又會是什麽時候呢?應該是後年三月的春天吧?那麽漫長而久遠的時間啊…

走出尚服局的那一刻,柔止回眸遠眺那高聳入雲的紅牆重檐,目光漸漸迷茫起來:姑姑陳司飾到了四十的年華還沒爬到尚服局的最高位置,或許即使她當上了局正大人,餘下的時間和歲月也會悄悄地從指縫兒裏流走了,到時候,又有什麽意思呢?

而她自己呢?

十七歲的自己,今後的人生還很漫長,可是,作為一名小小的典飾內人,要怎樣才能攀上這皇宮內廷的最高峰,實現自己的夢想,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價值呢?

柔止在心中嘆了口氣。

時間緩緩而逝,不知不覺中,宮中迎來了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上元佳節的頭一天,鞭炮連響,整個皇宮一派熱鬧升平的氣象。還沒到黃昏,檐下一盞盞造型各異的花燈早早地就在宮中每個角落懸挂起來了,橘黃色的亮光透過宮燈的紅紗、流蘇在微風中流瀉而下,将整個大內照得一片璀璨晝亮。

又是一年的團圓日呢。

據說在上元節這幾天祈福許願是很靈驗的,如果将一些想說的話寫在孔明燈,放飛到天上,說不一定天上的親人還能收到。

這天用了晚膳,柔止穿着一件秋香色的錦緞夾襖,手裏抱着一盞用白紙糊成的孔明燈,穿過重重回廊,一個人飛也似的跑向開滿梅花的紅香圃。紅香圃內依舊梅枝搖曳,幽香陣陣,冥冥之中選擇了這個地方來放,或許正是因為,這兒恰好也是上次她和明瑟相見卻又作別的地方吧?

安安靜靜的夜晚,一輪明月照得滿地白霜。柔止選擇了一個空闊的地方,打燃火折,一手捏着孔明燈的邊緣,另一只手去點燈桶下面的油布,然而,正要點上,燈桶一個傾斜,差點就從手中滑落下來。柔止急忙扔下火折,連忙将燈桶緊緊接住。只是,一個人放孔明燈實在不便,就這樣重複着這樣的動作,好不容易就要将油布點燃了,一陣風吹來,瞬間又被風吹熄滅了。

柔止搖了搖頭,嘴裏正要嘟嚷幾句,忽然,身後響起一個低沉而淡然的聲音,“我來幫你點吧。”,柔止心中‘咚’地一下,吃驚地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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