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上元

“明大人?”柔止做夢似的喃喃低喊,“明大人,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明瑟白衫迎風,修隽的身姿沐浴在月光下,他負手看一眼柔止,笑笑說:“呵,我剛從鳳儀殿回來,恰好路過這裏,沒想到你也在這裏,薛內人,你是一個人在這兒放孔明燈嗎?”說着,他走了過來,伸出手,很自然地接過柔止手中的火折子。

“哦,是的,聽說這幾天放孔明燈祈福許願很靈驗的,所以、所以奴婢就想…”柔止沒有再說下去了,因為,‘嚓’的一下,明瑟手中的火折已經亮了起來。借着燈火照亮的瞬間,柔止輕輕擡起頭,她忽然發現,短短一個月沒見,眼前的明瑟好像清瘦了一些。

“好了,薛內人,你可以松手了。”

柔止慌忙低下頭,這才慢慢松開了手。

蒼穹如墨,孔明燈像只偌大的白蝶冉冉飛上天空,兩個人同時擡頭仰視着它。忽然,明瑟緩緩閉上了眼,自言自語地說:“如果孔明燈真的很靈驗,那麽,我也許一個願吧。”

他的聲音依舊清澈,聽起來卻像夾着一絲隐隐的落寞。柔止輕輕偏過頭,忽然之間,眼前的明瑟讓她産生了一剎那暈眩迷怔。她凝視着他,不由呆呆地想,眼前的男子,看起來如此真切,卻又如此虛無缥缈,如果他們之間永遠停留在這樣單單純純的時光裏,那該有多好…

“薛內人,在想什麽?”就在這時,明瑟睜開了眼,回過頭時,正好與柔止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柔止慌忙低垂眼簾:“沒、沒有想什麽。”

明瑟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麽。氣氛變得僵硬起來,無聲的萬籁,唯有彼此長短不一的呼吸聽得那麽清晰。柔止心想,難道就因為上次一番作別,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呢?于是,像是故意找些話題似的,柔止一邊裝作很爽朗的樣子,一邊提裙跑向紅香圃的一處小高坡,遙遙地指着前方一處花燈璀璨的殿宇,脆聲笑道:“哈,明大人,你看,那兒就是掖庭,是我,哦不,是奴婢進宮最先住過的地方,也是奴婢結識采薇這個好朋友的地方。瞧,明兒就是上元節了,現在那裏已經點了好多好多的花燈呀。”

一聲‘奴婢’,明瑟的臉色登時沉了下去。柔止并未察覺,她依舊看着那些璀璨若夢的紅紗宮燈,一味沉浸在自言自語中,“哇,真是好漂亮的燈啊…”她漸漸收回了手,眸光變得心馳神往起來:“詩上所寫的‘東風夜放花千樹、花市燈如晝’,聽起來好像很美很好看的樣子,可是,真的有那麽好嗎?大人,是不是宮外的花燈和宮裏的不一樣、宮外的上元節也和宮裏的上元節也不一樣呢…”從十歲起,皇宮的紅牆翠檐就阻隔了她對外面的認知,其實,她好想去看看外面的車水馬龍,看看外面的繁華市井,還有,去看看那個曾經雖然清貧、卻很美麗的家鄉啊…

然而,這樣小小的願望,對于一個小小的內人來說,恐怕也只是一種奢侈的幻想吧?

明瑟有些心疼地注視着柔止,忽然,他開始不近情理的假設起來:如果她不是宮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明氏這樣高門顯貴的大家族,那麽,我們會不會像普通兩情相悅的男女那樣,順順利利地結為連理,一杯粗茶,一碗淡飯,一碟醬菜,就此過着簡單而平凡的生活呢?

想到什麽,明瑟忽然轉過身看向柔止,“薛內人,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柔止“啊”的一聲,疑惑地偏過頭,“大人是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哦,是這樣的。”明瑟語氣誠懇地說:“再過幾日是我一個妹妹的生辰,作為兄長,還真不知道送什麽禮物給她好,我想,既是女兒家的東西,薛內人自然比我要了解一些,呵,所以我想,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個忙,明日上元節的夜市,能陪我出宮挑挑?”

“奴婢出宮、幫你挑…?”柔止一下愣住。

“是啊!”明瑟生怕她不答應,忙又補充道:“我知道宮女是不能出宮的,但如果我向你們尚服局提出這個要求,我想她們不會不同意的。薛內人,你肯幫我的這個忙嗎?”見柔止呆呆地不回答,明瑟終于忍不住将心中的話明說了出來,“薛內人,如果咱倆注定沒有夫妻上的緣分,那麽,做一對朋友應該沒問題的吧?難道,你連做朋友的機會都不想給我嗎?”

“朋…友?”柔止喃喃地問。

“如果你同意的話,那麽現在就答應我這個請求,而且,也請以後…以後再不要于我面前稱什麽奴婢不奴婢…”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同時夾着一絲無奈的酸澀,柔止長久地凝視着他,忽然之間,喉間一哽,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好。我答應你。”她點了點頭,顫動着唇說:“從今天起,大人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不過,也請您幫我一個忙,您能不能将采薇一塊兒帶上,因為她……她可能長到現在,還沒有出過宮門一次。”

※※※※

上元之夜,燈宵月夕,煌煌的京都外城很早就開了宵禁。一路之上花燈滿路,簫鼓喧動,雕車寶馬争馳于街市,行人小販穿梭如過江之鲫。天色還沒有暗下來的時候,東西幾條大街已經就被擁擠的人群和貨攤擠得滿滿當當了。

柔止和采薇略略打扮了一番,釵環裙襖,薄施脂粉,兩個人手拉着手走在人山人海的街頭。因為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出宮,每每走至一個攤擋,她們便東看看,西看看,臉上的興奮和激動如江潮湧至。特別是采薇,她甚至做夢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街市、這樣的燈光、這樣的人流之中,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居然就走在自己面前…

明瑟倒背着手走在兩人身旁,眉清目朗,蕭疏軒舉,惹得一群結伴游玩的姑娘時不時掉頭回望一眼,甚至,在幾個姑娘嘻嘻哈哈的推搡中,一名少女還羞怯怯地向他抛來一方白絲絹。而明瑟并未察覺,只是回過頭喚了一聲:“薛內人…”

柔止正津津有味地看街邊走繩索的藝人,聽得這聲,不由回頭與采薇相視一眼,笑道:“咦,大人,現在這裏有兩個‘薛內人’,您究竟喊的是哪一個啊?”,采薇引袖掩口,也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

明瑟不好意思笑笑,接着,指着東邊一條大街向兩個姑娘細細解說:“今日取了宵禁,這外城的夜市要鬧到三更天才收攤子,所以你們盡可以放心的逛…對了,現在咱們所處的這條街主要是賣字畫、古玩和一些茶葉瓷器等物件兒的,如果你們想看看女孩子家的玩意兒,那咱們不妨走那邊看看如何?”

“好啊。”

就這樣,幾個人又往東一拐,向另外一條街市走去。

柔止目迷五色,被一路上的攤擋吸引得時不時停下腳步,由于已經幫明瑟挑選好了送他妹妹的生日禮物,而自己身上所揣的銀兩有限,所以每當明瑟問她自個兒是否中意什麽時,柔止又裝作不喜歡地搖搖頭。采薇卻很安靜,雖對街攤好奇,但她更多的視線卻放在明瑟身上,顯然地,眼前的男子占據了她的全部心神。

就這樣,幾個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一會兒,明瑟身後的小厮醉墨屁颠屁颠地奔向采薇,“采薇姐姐,采薇姐姐…”醉墨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齒,湊近采薇的身邊小聲耳語,“采薇姐姐,我告訴你個秘密吧。”

采薇停住了腳步,“秘密?”

“是啊,秘密!”醉墨神秘兮兮地朝她眨眨眼,然後瞄了眼一旁的明瑟,捂着嘴朝她小聲道:“采薇姐姐,實話告訴你說吧,我家公子有一次喝醉了酒,嘻嘻,喝醉了酒,我将他扶回卧室的時候,聽他嘴裏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呢!”

“咚”地一聲劇烈心跳,采薇猛地擡起頭,“你說什、什麽?”

“嘿嘿,采薇姐姐,我以前還納悶這個‘薛內人’到底長什麽樣兒,今日一見,原來姐姐你長得這麽漂亮啊,簡直可以用天仙來形容了,難怪我家公子會、會…”醉墨不說了,只是挂着一臉暧昧的讪笑又去追明瑟了。

采薇如一根木樁站在原地久久不動,耳邊嗡嗡做響,頃刻之間,仿佛周遭穿梭的人流、交織的燈火、喧嚣的人聲,都在眼前煙消雲散…最後,直到前方的柔止朝她興奮地招手,“嘿,采薇,別光站在那兒,快點走啊,我們去那邊看看。”采薇這才一怔,急忙回過神,跟着去了。

“咦,老板,這個是什麽?”

一個擺放着各種琳琅物件兒的攤擋前,柔止順手揀起一個佩飾很有興趣地問。小販正在埋頭整理雜活,見有客人詢問,順着她的視線一瞥,見是一個刻有花蔓紋的胭脂扣,心中一喜,趕緊圓滑而熱情地招呼:“呀,這位姑娘,您可真是好眼光呢。這胭脂扣可是我們小攤的鎮攤之寶,純象牙做的,現在正好剩了兩個存貨,你們兩個姑娘一人一個剛剛好,遲了,可就買不到了喲!”

“胭脂扣?”

柔止仔細端詳着手中的小圓盒,只見盒子上下可以開啓,上面瑪瑙為飾,下面墜着一縷長長的流蘇飄穗,看起來,既可以用來存胭脂,又可以挂在身上做佩飾,于是,她越看越愛,不禁問道“那,請問這枚胭脂扣要怎麽賣呢?”

老道的小販轉頭瞄了眼旁邊站着的明瑟,見他舉止優雅,渾身貴氣,急忙回頭嘿嘿一笑,“姑娘,是這樣的,如果你們兩個都要的話,就三十兩銀子便宜賣給你們吧。”

“三十兩銀子?還便宜給我們?!”簡直抵得上她們這些宮女半個月的俸祿了!柔止興致敗壞地放下胭脂扣,一把将采薇拉走:“采薇,我們走,這人簡直就是敲詐嘛。”

“等等。”一旁的明瑟連忙朝兩個姑娘追了過去,“你們兩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接着,未等柔止将他喚住,他已經擠開人流,重新跑回了那個小攤。

“哎。”柔止看着明瑟急匆匆的背影,朝采薇無奈地聳聳肩:“你瞧吧,也就他們這些公子哥兒最容易上當受騙,這回啊,那個小販可是撿着大便宜了!”

采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柔止這麽一嘟嚷,才擡起頭恍惚地問:“啊?柔止,你說什麽?”

※※※※

明瑟掏出銀兩,從小販手中接過兩個一模一樣的胭脂扣,正要轉身朝兩個姑娘走去,忽然,‘噼啪”一聲,一道絢爛的煙火在東邊的夜空中猛然炸響。煙火若菊綻放,瞬間又如雨而下,明瑟目光怔怔地望着那簇轉瞬即逝的煙火,頃刻間,心裏升起一陣莫可名狀的失落——

煙花扣,胭脂扣,這東西本就是男女之間曲折而牽絆的感情象征。現在,面對這樣的感情牽絆,柔止不甘屈居為‘妾’,最終是選擇了‘自我’,而他呢?他又将帶着怎樣的遺憾,度過這漫長的一生呢?

明瑟苦澀地搖了搖頭,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胭脂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情不自禁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簽。

簽上紋有桃花,幾行墨黑的字跡行雲連綿,上面寫了一行小詩。明瑟對着紙簽出了會兒神,随後,他将紙簽輕輕折疊好,又輕輕放入其中一枚胭脂扣裏。

一個左,一個右,明瑟低下頭,重重捏了下兩只手心的胭脂扣,這才朝柔止和采薇所站的地方走去。

“薛內人,柔止姑娘呢?”周圍人山人海,也越來越擁擠,明瑟好容易擠過人流,舉目四望,卻不見了柔止的身影。

采薇環顧左右,一驚,吓得花容失色,“糟了,大人,柔止她肯定是被人群擠散了!”

明瑟連連舉目四周,只見眼前燈火流離,人潮湧動,怎麽也看不見柔止的身影。他心中一緊,暗叫一聲糟糕,于是,情急之下,忙不疊地右手的胭脂扣胡亂遞給采薇,“薛內人,你和醉墨好好站在這裏等我,不要亂動,我這就去找她。”說着,猛地撥開人群,四處尋找柔止。

采薇怔怔地接過胭脂扣,望着明瑟迅速消失在人群的背影,焦急擔憂地喊道:“大人,您一定要找到柔止啊!”

※※※※

柔止一個人驚慌無措地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夜市和街頭。

她被擠散了!

剛才攤邊一只金籠的蝈蝈在脆聲鳴唱,她一時好奇,便情不自禁走了過去,不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被越擠越遠,最後,擠到一個地方回過頭一看,她再也看不見采薇和明瑟等人了。柔止到處找,大聲地喊,不料越走越遠,越走越混亂。現在,她已經不知道置身于哪條街、那條巷了?

“采薇——”

“明大人——”

人群擦肩而過,攤擋熱氣氤氲,此起彼伏的喧嚣湮沒了柔止大聲的呼喊,她着急的仰脖環顧整條大街,然而,影影綽綽的燈光下,除了無數張陌生的面孔恍如群魔在眼前亂舞,她絲毫看不見采薇和明瑟半點的人影兒!

怎麽辦?怎麽忙?柔止的心如急鼓亂撞,她從未出過宮門一步,現在置身于這樣陌生而擁擠的地方,自己到底該怎麽辦呢?怎麽才能找到他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就這樣一條街又一條街地亂穿,柔止走啊走,怎麽都走不到三個人剛才所停留的地方。正不停尋望,就在這時,幾個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不知從哪個街角跑了過來,一走到柔止跟前就圍着她不放,“姐姐,你可憐可憐我們,可憐可憐我們吧,我們已經有幾天沒吃東西了!”柔止被他們拽得無奈,心中又急,只得說了聲:“好好好,你們等等我,姐姐馬上就給你們。”

然而,就在柔止正要掏出袖袋中的幾個銅子兒,遞給這些小乞丐時,耳邊“啪”的一聲,一簇美麗的煙火再次騰空升了起來。煙火明亮亮一晃,柔止本能地擡起頭來,而就這麽一擡頭,頃刻間,一個飄逸修隽、鶴立雞群的背影攸然撞入自己的眼簾。

柔止拍了拍胸口,立即松了口氣,于是,匆忙将銅板遞給乞丐後,她迅速撥開人群,朝那背影擠了過去。

“明大人…”

男子緩緩回過頭來,倒背着手,表情疑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

“對不起,我…我認錯人了。”結結巴巴地說完,柔止忙不疊地背轉過身,裝作不認識地拔腿就跑。

“站住!”

一聲清喝,柔止無奈地停了腳步,看來,他是認得自己的呢!于是,心中嘆了口氣,只得硬着頭皮轉過身去,很是機靈地朝對方微笑着行了個萬福禮:“奴婢不知主子在此,請主子恕奴婢失禮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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