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相見

這間寺廟喚京山寺,很是普通,不如皇家寺廟香火旺盛,但平南王妃年年來此上香,以前都是獨自一人前來,如今旬長清大了,也帶她出來透透氣。

講禪無趣,旬長清聽了半個時辰,便覺得壓抑,又從門後溜了出來,她年歲小,又低着身子,因此也無人發覺。

廟裏多是參天的古樹,暮春之際,樹葉極是繁茂,梧桐之頂,直入蒼穹。長清順着梧桐樹往下走去,看到了很多石碑,上面刻着很多文字,細細一看都是繁雜的經文。

再往前便是一座古樸的涼亭,亭內兩人在對弈,一位是約莫五十歲的婦人,打扮樸素,鬓間斜插玉石發釵,氣質華貴,眉眼間透出濃厚的書香之氣,她靜靜凝視着對面的白須僧人,而僧人觀其面相應該至少古稀之齡了。

但他并非古板之态,反而面相和藹,淡淡言笑,在談笑間落下一子,婦人眉眼擰起,似是掙紮了須臾,便棄了手中白子,搖首道:“我輸了。”

白須僧人笑言:“心不在焉,怎可成事?”

婦人頓了片刻,竟未曾接話,低眸看着被殺得片甲不留的棋局,滿心苦澀嘆道:“您該知曉多年前,我就不願入深宮,才自請去了江南,如今我不想自己的孩子也牽連其中,可二皇子抓着不放。”

“深宮不可怕,你待了那麽多年應該知道。”

白須僧人的話輕柔如農家門前緩緩流過的溪水,态度嚴肅可又多了一重關心了,粗粗聽來是雲淡風輕,世外高人,看穿了紅塵。

而婦人便是寧安郡主衛曉,她每次回京都會拜訪這位僧人,心上之人一朝隕落,他便心如止水,不管世間事,斷發入空門。衛曉無奈道:“您該知深宮亦不如當初般和寧,我不願阿詞牽連其中,您能否……”

“紅塵之外的人如何管紅塵之內的事,施主還是另尋它路,若晚輩心屬深宮,何不順水推舟,成就姻緣,亦是一遭美事。”

寧安郡主知道他會拒絕,也是習慣了,只是衛淩詞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如何取舍,皇帝不同于先帝待她疼寵,如今拒絕只怕會惹來天子之怒。她無奈道:“阿詞不同意,才數年不回帝京,況且二皇子是陛下定下的太子,後宮怎可只有阿詞一人,您該懂的。”

亭內靜了半晌,白須僧人一身白衣,站起來後斜掃了一眼不遠處的石碑,雙眸黑沉,眸中波瀾平靜,亦是再也起不了風雲,他淡淡道:“當今聖上并非執拗之人,說出實情,他必不會勉強你。”

如此便是下了逐客令,衛曉起身竟望着他行了一禮,才斂衣離開。

誤入石碑林的旬長清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二人談些什麽,可是婦人離開前朝白須僧人行禮,竟是臣子之禮,當真怪哉。她身子小,躲在石碑後不易察覺,打算待白須僧人走後,再離去。

她眼看着婦人離開,暗暗松了一口氣,孰料,涼亭內立時傳來一道聲音:“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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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清一驚,特地看了眼四周,發現無人,進而猜想說的是她自己。無奈下,徐徐走近涼亭,虛行一禮,歉聲道:“晚輩誤入此地,不是故意竊聽。”

烏發玉冠,紅唇白齒,一言一行又是敦厚典雅之風,只是深沉幽邃的雙眸極不符合她這般的年齡。誤入此地,被他喚出來後,依舊平靜無躁,想來教養極是不錯,縱使他在皇家內苑沉浮幾十載,早已勘破了這些虛浮之事,不願涉及其中,但看到這般伶俐的孩子,白須僧人還是不禁笑問:“哪家的姑娘?”

旬長清擡首,不耐他這般言語,旋即直言回他:“我是男兒家,不是姑娘。”

“假小子罷了,”白須僧人懶得辯駁,低眸看着她,似笑非笑,問她:“還未告知,你是哪家的姑……小兒郎?”

旬長清自覺失禮,佛門重地,須得靜心才是,她俯身作揖,禀聲道:“旬長清,平南王之子。”

這便是故人子嗣了,白須僧人又重新打量了她幾眼,不知為何心內寒涼,面上依舊漫不經心之色,道:“原來如此,皇家子嗣就該如此端莊有禮,方不負前人之苦。”

旬長清半知半解,又聽他道:“相由心生,心有心魔,牽挂前事,已成惘然,再追何苦,不如放下,再尋它跡。”

前世……惘然……旬長清登時激靈一凜,突覺一陣不寒而栗,方想問明白,可白須僧人已經消失在了林中,她的耳畔猶自回響那句話:牽挂前世,已成惘然……

暮春的時候,雨水有些多,旬長清出了石碑林,就下起了雨,她幾乎跑着回了原來休息之處。

待她進入屋前廊下時,衣裳濕了大半,玉冠下鬓發間浸濕流光,外間雨絲不絕,雲霧缭繞似霭霭輕紗,風聲過耳,鼻尖似聞到淡淡桃花味,許是桃花被風雨打落了,香味随風而來。

廊下無人,又不知王妃可曾回來了,她轉身便進了自己的屋子,衣裳單薄,又被風吹,她便迫不及待地推門想換衣裳。

打開門,屋中屏風後背站一人,似在更換衣裳,肩上衣襟滑落,長清看着似曾相識的背影,猛地呼出一口氣,心中已如亂麻,目光死死黏在了她肩頭光潔的肌膚上,剔透如無瑕美玉,她透過虛無的空間,似是看到一張凄美的容顏,異常刺眼。

屋內人察覺有人進來了,迅速穿好衣裳,回身,果是旬長清想念許久的人,兩年來,她以為二人再無交集,她準備松心之時,衛淩詞竟然又回來了。

心如枯蘭,本已死根,奈何又遇到澆水耕耘之人!

她該如何做?

衛淩詞從屏風後走出來,眉眼如畫人手中工筆精雕細琢般美豔,經雨淋濕後的雙唇略顯蒼白,長發散落如珍貴絲綢,清冷的雙眸仿若被烈火炙烤過,迅速燃燒。

熟悉她一舉一動的旬長清怎會不知她動怒了,只是這是自己的屋子,屋外又無人阻攔,進來也怨不得她,心中的恨意在這一瞬間如青草遭遇烈火焚燒,寸根覆滅,她在其開言前,搶話道:“你是誰?憑什麽進我屋子?”

聲音未帶怒火,嚴格聽來,帶了些溫和,衛淩詞眸中怒火依舊,只是看到八歲孩子故作成熟之态,又覺可愛,方才她聽得清,眼前人不過剛剛進門,未看到什麽,她也無力去與一個孩子計較,遂道:“借你屋子換衣罷了,只是你明知屋中有人,不敲門便入,便是你的禮儀?”

與旬長清溫和的聲音天壤之別,衛淩詞的聲音很是清冷,開口便是訓斥,如前世一樣,旬長清微覺不耐,板着面孔,回道:“這是我休息的屋子,再者門外未有人,我怎知屋內有人。”

小小年紀,伶牙俐齒,衛淩詞見眼前人是男孩子,心生不喜,懶得與他繼續說話,擡腳便出了屋子。

旬長清不想二人見面會是這般情景,低眸看着自己一身衣袍,身份變了,很多事情都變了,她不會再重蹈前世覆轍,絕對不會。

她慌忙換了衣裳去隔壁間尋王妃,她走得很快,甚至忘記了敲門,急急進去,卻看見了方才涼亭對弈的婦人坐在王妃對面,還有站在她身旁的衛淩詞。

一息後,她斂眉低首,趨步上前,行禮後,便乖乖站在這裏。

寧安郡主衛曉看着如此乖順的旬長清,笑着誇道:“小公子眉清目秀,舉止端正,若是女孩子,應該是個美人胚子。”

坐在一旁的平南王妃,不自覺抿唇笑了,方想說話,便察覺到自己女兒的目光往這裏射來,她吞下腹內的話,輕輕端起了茶盞,笑道:“別看現在,都是假象,有的時候也讓人頭疼。”

她招手示意旬長清走近,外間落雨,下人又尋不到她,如今歸來,定是落雨了,她擡手便撫上了她的肩膀,問她:“淋雨了?今日怕是不會回府,待會我讓人去做碗姜湯,睡前将它喝了,不許偷懶。”

旬長清點頭,悄悄擡眸掃了一眼對面的衛淩詞,後者仍舊面色冷凝,她咬咬牙,亦是側首看向它處。

王妃視線定在衛淩詞白淨的臉頰上,眸色閃了閃,指尖拂過長清鬓角的濕漉漉的發絲,狀似随意道:“長清,你回屋命人予你将頭發擦幹,這樣易着涼。”

如此甚好,旬長清求之不得,行禮後便退了出去。

旬長清走後,平南王妃又端起方才未飲一口的熱茶,淡淡道:“兩年前,淩雲掌門曾提議讓長清拜在阿詞門下,當時因是陛下壽宴,不可多言,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阿詞來了,不知你何意?”

衛淩詞顯然一愣,方才的男孩粉雕玉琢,性子沉穩,堪為皇家後嗣,只是男女大防,日後日日相處,多有不便,易出變故,她拒絕道:“王妃厚愛,臣女怕是難以接受,小公子為男子,怕是不合适。”

王妃聞及‘小公子為男子’六字,忍不住抿緊了唇角,熱茶在喉,更添暖意,她如今只想護住旬長清,其他便是顧不得了,她悠然而笑:“長清啊,懂事體貼,不知日後便宜了哪家郎君。”

衛淩詞不知何意,寧安郡主比之通曉常事,微微怔忪,繼而笑道:“如此,王妃亦是好福氣,平南王府不缺舞刀弄槍的人,閨閣之秀,王爺怕是更疼愛的緊。”

寧安郡主自幼在宮內長大,與平南王亦算青梅之交,王妃開口了,若是女兒拒絕,只怕會惹得不愉快,她亦是有些喜歡方才氣質出衆的孩子,愈懂事的孩子愈讓人疼惜,她勸女兒道:“長清性子不錯,如今剛好年幼,磨練一二更成大器,此次回淩雲,正好帶着她。”

二人一唱一和,衛淩詞若再不願,只怕會惹得長輩不悅,既然她并非男子,收了亦無不可,性子不錯……怕是不盡然,方才先是瞪眼,又是牙尖嘴利,只怕又是位‘表裏不一’的主。

衛淩詞點頭,算是應下了。

平南王妃心中似巨石沉落般舒服,置在膝蓋上的雙手隐隐發顫,眉眼極是溫和,望着衛淩詞笑道:“既然應下了,尋個好日子,拜師禮總是要的,長清早就想出京看看,正好随你回淩雲,以後還望你照料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天吃瓜的群衆:小公子,阿娘和丈母娘真是您的神助攻!

旬長清:阿娘,您不能這麽坑我,我瞞了這麽久,您一見面就戳破了。

平南王妃無辜,勸慰道:人家不要你,若不說,你便娶不到媳婦……

晚上好,麽麽噠,我又準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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