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死相
回程之上,闵安抱着軟枕倒頭又要睡。非衣将他提起來問:“你是從哪裏學到這些下作手段的?”
闵安用手去拍非衣的手臂,無奈那手臂像是鐵鑄似的,紋絲不動。他嚷着:“什麽下作不下作的,只要能達到目的就是好手段,這話還是你前頭告訴我的呢。”
非衣緊抿住唇一會兒不說話,過後才松開了皺起的眉,說道:“可是這件事,我不喜歡。”
闵安回頭去看非衣的面容,覺察到非衣的不怒而威,不說話。
非衣低聲說道:“你不用降低自己的格調去迎合周圍的人,那些浪蕩話龌龊事以後我不想聽到或看到,明白了麽?”
非衣眼睛極黑亮,一動不動緊盯着闵安,闵安被動地點頭:“明白的。”等非衣甩開他的身子,像是甩開一塊髒了自己手的抹布那樣,他才真切體會到,非衣是在嫌棄他。
非衣在嫌棄他什麽呢?闵安細細地回想,突然醒悟到,所謂的“浪蕩話”是指他在含笑跟前說的那些閨風部的段子。他再扭頭看看非衣不動聲色的臉,忍不住暗自嘀咕:瞧他也是權貴人家出來的公子,我不信他如此清白,沒去過那些煙花軟紅之地。
寂靜的車廂裏非衣突然開口說道:“別亂想,我只提醒你一句,再這樣混下去,恐怕就真的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了。”
闵安不顧背傷翻身坐起,甕聲甕氣地答道:“我怎麽不是男人了,你以後少拿這話來擠兌我!”
非衣淡淡道:“我擠兌你做什麽,你既然認了世子做主家,自然要經受他的考驗。”
闵安怔忡:“什麽考驗?”
非衣依然坐得恬淡:“世子每次提起親信屬從,都要從騎、射、禦、戰各方面進行考查,合格者會被送到好地方去,淘汰下來的必死。”
闵安更加怔忡:“真的假的?”
“和你假牙一樣真。”
闵安嚷道:“到底真的假的?”
非衣淡淡道:“不信去問問厲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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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安随即沉默下來,用手杵着下巴颏,出神地望着車窗外。關于考驗一事,他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畢竟世子頭號扈從厲群的手臂上就顯露出了幾道刀戟傷痕,這些傷痕據說是從西疆戰場帶回來的。還有蕭知情,據蕭寶兒透露,曾經也被世子歷練了一番,最後才送進了昌平府做文臣。
闵安心裏想道,無論文臣武将還是蝼蟻般的小人物,想攀附李培南求得一份安定、富貴,勢必是要先吃一些苦頭的。
這時,非衣又理了理衣襟,将它放平,狀似無意說道:“不如跟了我做一個小馬童,也不會有這麽多苦吃。”
闵安回過神來,驚異道:“你是在挖世子家的牆角麽?”
非衣不以為意:“受我折磨也好過在他手上尋死覓活。”
闵安撇了撇嘴:“你說折磨我倒是真的,前面這些天裏,你待我忽冷忽熱的,讓我琢磨不透心思,所以吧,我覺得你也不是好人。”
“那你想我怎樣待你?”
闵安擡手作了個揖:“朋友相交,自然要肝膽相照。”
“朋友麽——”非衣在嘴邊輕滑出一絲譏諷的笑,“你還不夠資格。”
闵安被非衣提起來說了一番令他覺得詫異的話,最後又被非衣丢出去驅趕馬車。他坐在車座上,仔細看着車夫的馭馬技巧,心裏暗暗叫苦:如此困難的事,那李培南不會真的要考查我吧……
一旁坐着的車夫說道:“西疆蠻夷人喜歡列車作戰,一旦被我軍沖散,他們搦起一匹馬便能再戰,武鬥力可見一斑。小相公萬一真的去了西疆,首先要在滿天沙塵裏緊抓馬匹,不讓自己掉下來,再次想着怎樣保命——只要不死,那也是戰功一件。”
闵安咋舌:“西疆那邊……竟然殺得如此激烈麽……”
車夫瞥了闵安一眼,臉上露出淡淡笑容:“所以跟着二公子,還是穩妥一些。”
闵安像是紮破了皮囊的氣球,迅速委頓在一旁,半天才迸出一句:“你們故意将世子說得這樣可怕,是想我打退堂鼓麽?”
車夫笑了笑:“我看小相公生了一副柔弱身骨,和二公子一樣,是好心來提點一下的。”
闵安參透不了這些真真假假的話,總覺得一團霧水罩在他頭上。他不知道車夫來自遙遠的北理國,是非衣的親信,自然也會随着非衣的心意說話做事。非衣念在同門之誼,不想他在李培南手上落得太過辛苦,所以先行出言提醒他。只是非衣心性較為淡漠,不喜歡将話說透說淨,才會讓闵安生出一種難以捉摸之感。前面他向李培南舉薦了闵安,又因吳仁的托付,曾向李培南讨要闵安回來,未獲成功,這些事都被他按下了不提,而闵安本人也是不知道的。
夜幕愈加濃重,大顆露水砸落在樹葉上。
闵安靠在車門上昏昏欲睡,車廂裏的非衣了無聲息,似乎已經睡着了。一道曲折的山路上只有他們這一輛馬車的動靜,在夜響裏格外清晰。走了不久,拉車的兩匹白馬突然一聲嘶鳴,雙雙折腿,帶動着車廂栽進一道豁開的陷阱裏。
這道陷阱設置得較為隐秘,橫亘在馬車必經之路上,專程挑了一處狹隘地下手,使車轱辘不能避開。為了以假亂真,下暗手的人還在挖出的阱口堆上與地面一樣顏色的沙土,在夜色裏讓人區分不了真假。
車夫帶着馬車與闵安轟隆墜地,驚叫道:“公子——”
非衣的應變驚人。就在馬車趔趄了一下時,他已經一腳踢開車窗,似一支彈出的箭般掠出了車廂,身子不停,直接落在了山道旁的松樹上。他并不分心去看陷阱裏的境況,只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迎風一抖,将手上的四尺寒鐵抖得筆直。
“王懷禮派你們來的麽?”樹上的非衣冷淡問道。
山道上無人應答,從兩旁樹後湧現出一批黑褐色短裝的漢子,手持鋼叉、鐵弩等,朝着非衣站立的松樹躍躍欲試。非衣仔細觀察他們的身形,見他們手臂粗壯兩腿短小,背上還負着用來捆綁獵物的繩索,心裏有底兒了。“你們是一批獵戶,較為熟悉地形。我就說以王懷禮那樣的腦子,怎敢公然派出官差來劫道。”
捏着鋼叉的漢子們仍不敢答話,左右看了看身旁之人,腳步越發疑遲。就在凝滞的一刻間,打頭的漢子招了招手,向捏着鐵弩的同伴說道:“坑裏面找找。”
“找賬本麽?在我身上。”非衣穩穩站在松枝上,借着模糊的月色俯瞰底下的人,如同居高臨下的天神一般倨傲,“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拿。”
非衣說得恬淡,并不意味着他不關心坑底的情況。他站得高,眼力強,已經看出闵安與車夫無大礙,故而将劫道獵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當然,他也看得出來,即使不用這樣做,闵安對付起這批人來也是綽綽有餘——
就在白馬拖着車廂栽進陷阱裏的一剎那,車夫撲過去護住了闵安,将闵安擠出座位壓在了身下,他本人卻無法逃脫出來,被沉重的車廂壓住了後腿。闵安掉出來被阱壁上的山石磕傷了頭,布帽系帶下濡出一片血。他緩了緩神,先輕聲問車夫大哥還撐不撐得住,聽到肯定的答複後,他毫不猶豫地用手從傷口處摸出一把血,抹在嘴邊和脖子上,再兩眼一閉,歪倒在坑底假裝斷了氣。
車夫看得有些傻眼,試着将傷腿從車廂底抽出來,向闵安爬去。闵安突然睜開一道眼縫兒,朝車夫努了努嘴:“大哥你快裝死呀,死了他們就不會用弩弓射我們了。”
由于情況緊急,闵安也就不能解釋在他做書吏時期,與民衆廣泛打交道後,所了解的獵戶痛惜弓弩成本,不會貿然發射鐵箭的事實。
車夫想着不能給樹上的公子拖後腿,盡管他後腿已經被壓傷,正在拖着了。他索性拉過車座上的軟氈護在胸口,也歪倒在闵安身旁。
沒想到闵安又發話了:“大哥你那死相不對。”
車夫低聲應道:“該怎麽一個死相法?”
闵安聽到樹上的非衣正在吸引獵戶們的注意,抓緊時機說道:“公子都說了來的是獵戶,與他們對答數句都沒有打鬥起來,可見來的這批人無多大武力。但他們手上弓箭厲害啊,并且又看多了獵物的死相,我們能不能逃過這一劫,關鍵就在嘴邊泅出的血絲和腦殼軟下來的角度,像我這樣才是正确的。您還拿個軟氈緊緊護在胸口,難道是在指望着人家去猜想,那賬本正好藏在裏面麽?”
車夫恍然大悟,丢開了軟氈,闵安趁機勾過來,将它墊在了腦後止血。
坑底兩人一動不動保持着死相。
坑外的獵戶們果然沒有去射殺兩人的“屍體”,只是圍聚在一起,向非衣發動攻擊。非衣武功高于所有人,不大費力就打退了衆人的進攻,手上的軟劍也如靈蛇一般,直取他們的肩井穴,迫使他們松開武器,卻沒有傷害他們的性命。
游鬥一刻之後,負傷的獵戶們紛紛逃進山林遁去。非衣縱身一躍,抓住最後的一個,将他掼到地上,踩住他的肩,喝問:“誰派你們來的?來幹什麽?”
被抓的獵戶痛得龇牙咧嘴,哪裏受過這種陣勢,不消非衣腳上再用力,就痛快地招了:“山裏來了一個相公,拿着文書,招募獵人去道上劫馬車,上面有官府的印,所以我們信了。他要我們截住馬車,不準我們傷人,只說你們身上有財寶,他只要一個黃皮的賬本,我們一想這買賣成啊,就挖坑等着了。”
非衣倒持軟劍劍柄,将劍尖對準獵戶已被刺傷的肩井穴,一點點下滑寒氣森森的光澤,引得獵戶驚喘:“公子手下留情哪,我說的都是實話。”
非衣冷笑:“實話?那我來問你,官府的人是怎樣知道我們去了桃花寨?”
獵戶道:“我們不知你去了桃花寨啊,那相公指點我們,只要等在你們回來的路上就行了。”
非衣想了想,知道獵戶所言不假。他又問:“你說的相公是什麽人?”
獵戶急道:“不知道他叫什麽,說是王大人派來的書童,穿着一件青布衫子,手上拿着官府的文書,瞧着蠻斯文的。”
“那人現在在哪裏?”
“翻山走了,走的是小道,交代我們拿到賬本之後,去官府交給王大人。”
非衣再拷問獵戶,也問不到進一步的消息,道了聲“滾”,讓那獵戶連滾帶爬地走了。
坑底毫無聲息,非衣只得走到坑邊喝道:“你們還要裝到什麽時候?”
闵安睜開眼睛仔細打量了上面的情況,才費力地攙扶起車夫,在非衣的幫助下将他吊出了坑洞。折了腿的白馬也歪倒在一旁低聲嘶鳴,非衣于心不忍,将它們一一救出,并包紮好了傷腿。
闵安摸了摸腦後,手上泅出了一大團血。他只覺得眼前越來越黑,險些沒有站住。他歇息了一陣,趁着非衣診治馬匹時,自己順着繩子爬了出來。坑外車夫已經橫挂在傷馬馬鞍上,聽從非衣的指派,先去了清泉縣郊的兵營。
闵安有些吃驚,問非衣:“你怎麽叫車夫大哥去兵營?難道是要調動軍隊麽?”
非衣縛緊馬鞍皮扣,試了試所留下來的那匹白馬的腳程,發覺它的傷無大礙後就翻身坐了上去。闵安扯住了馬缰,他才答道:“獵戶受誰指派并不重要,難得的是一路上世子竟然沒有派哨兵前來接應,可見行館突發了事端,将他也困在了。能困在世子的事端,肯定不簡單,先調動守軍來助戰,才能萬無一失。”
非衣打馬就要沖出去,闵安緊巴巴地問:“那我呢,我怎麽辦?”
非衣用手上的馬鞭撥了撥闵安的腦後頭發,低眼問他:“你撐得住麽?”
闵安覺察到這話很熟悉,正是他玩笑着問車夫大哥的那句,只好硬着頭皮答道:“無大礙。”
非衣淡淡道:“你就頂着這樣一副死相,不能度過眼前大關麽?何必要跟我一起去?”
闵安讪笑:“瞧你說的,我難道不能順搭個馬回客棧,讓師父幫我診下傷嗎?”
非衣用鞭子指指馬身:“上來吧。”
闵安費力爬上馬背,雙手無着力處,幹脆嗫嚅說了聲“得罪了”,就一把抱住了非衣的腰。非衣皺了皺眉:“拿出一點男人的風骨來。”闵安無奈,将兩手反扭到後面去,揪住了馬臀皮,一路随着非衣颠簸。
非衣風馳電掣跑了一陣,無奈調轉馬頭,将落在路邊的闵安撿起。再跑了一陣,他又得回次頭,撿起摔在地面上一蹶不起的闵安。最後,他失去了耐心,對闵安說:“到我前面來,抱住我,再掉下去我就親自踩死你。”
闵安忙不疊地爬到非衣身前抱住了他的腰,側坐在馬背上,将一顆頭塞進非衣的胸口處。非衣催動白馬疾馳,在風裏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闵安悶聲答:“頭暈,借我靠靠。”
非衣低眼看看闵安臉上帶灰、腦後濡血的模樣,暗嘆一口氣,就沒有掀開他。闵安越覺困頓,将非衣抱得更緊,額頭的灰塵、帽子上的沙土不可避免要蹭到非衣的衣衫上。非衣忍耐一刻,說道:“每次随你出來,總要落得不幹淨。”
闵安像是沒聽到似的,擡頭去看非衣:“您就不能跑慢一點麽?我的接牙又要颠落了。”說完後,他還輕輕咧嘴笑了笑,給非衣展示他的斷牙處即将要脫裂開來。他那模樣配上滿臉的汗水髒污,實在是慘不忍睹。
非衣默然一下才說道:“你還是把頭低着吧。”
兩人在清泉縣外的官道上疾馳,非衣幾乎都記不清闵安到底用了什麽方法,能讓他一退再退,任由闵安從身前挪到身後,甚至還用繩索綁住了他的腰,借着他的肩膀及後背囫囵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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