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同行
第二天清早,陪闵安出行桃花寨的人是非衣。
非衣早起晨練時,蕭寶兒就托人帶話過來,叫他去拜見吳仁老爹。非衣去了客棧,吳仁請他随闵安外出辦這趟差事,以此來護住闵安的平安。
吳仁對非衣說:“闵安背有傷,打鬥起來不方便,你功夫好,去幫幫他。”
非衣幾日來已與闵安疏遠了許多,聽到師父的吩咐後,考慮片刻,最終應了聲好。即将走出客棧大門時,蕭寶兒悄悄溜過來,跪地請求他幫忙驗證一件事。
蕭寶兒說:“闵安那個臭小子現在不準我抱他,說是背上有傷。可我覺得他是個女人,因為男人哪有這麽精細的面容。二公子你幫我瞧瞧,那臭小子到底是男是女?”
蕭寶兒說得語無倫次的,可非衣還是聽懂了。他将蕭寶兒撥到一邊,不說一句話就登上了馬車離去。關于闵安的身份,他早就揣摩到一兩絲端倪,只是無意去證明而已。
他曾想過,無論闵安是男是女,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區別。然而和闵安共處一車時,他才發現,若闵安再規矩一點丶再矜持一些,也許會更得他的心意。
闵安頂着出公差的名義向李培南要來一輛豪華馬車,備好一切所需物後便和非衣朝縣城外駛去。桃花寨處在黃石郡與清泉縣中間,兩人在上月抓捕茅十三時造訪過。一上車,闵安就占據了一側的軟榻悶頭睡覺,有時颠簸的馬車咯着他的背傷了,他還會揉揉鼻子嘟哝兩句,說着将軍的壞話。非衣撚開一顆香球,燃起安神香,坐在一旁寧心查閱花草藥理圖冊。看得乏了,他回頭去望闵安,卻發現一管鼻血正沿着闵安的唇溝淌下。
馬車裏極安寧,闵安流着細長的鼻血睡得極恬靜,但凡路面颠簸一下,他的細長就要涎下幾分,非衣只好移開了眼睛。闵安兀自念着花街上的凍子酥奶酒,喚着做席糾娘子柳玲珑的名字,一路上睡得不安穩。
非衣持書将闵安敲醒:“擦擦鼻子。”
闵安擦淨鼻血,無奈說道:“将軍現在像個大爺似的,性情極暴烈,動不動啄我,從昨晚到今天,已經把我的鼻子啄破了兩次。“
非衣問到李培南已将傷殘累累的将軍丢給闵安看顧,臉色終究陰沉了一下。闵安瞧得仔細,連忙擺手說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暗地裏幫我做了不少事,可是有關将軍的這一樁,你千萬不能再跟世子爺對着鬥氣了。因為每次你幫我撒了氣,回頭我還要受更多的氣,夾在你和世子爺中間,左右不是人,像什麽呢——”他低頭在車廂裏找半天,沒找到恰當的比方,索性将拇指與食指伸出一夾,做給非衣看:“你們兩頭一用力,我就變密了。”
“懂了。”非衣淡淡道,“以後不管你死活就行。”
闵安點點頭,随後又覺得不對,就支支吾吾說道:“我說的‘變密’與醫症無關,不是‘重加升麻而反通’那個……”
非衣皺了皺眉,沒再接話。闵安松了口氣。提到題外之話,實出他的本意,他原來只是想勸非衣,不要再為了他與世子争鬥什麽,以免他夾在裏頭,受兩邊的氣。夾板氣的滋味怎麽樣,他是有深切體會的,目前世子已經收他作“家臣”,而非衣這棵陰涼又有福蔭的大樹,他只能忍痛放開了……
闵安戀戀不舍地看了非衣一眼,擦了鼻子轉頭又要睡去。非衣持書卷敲了敲榻邊,問道:“我待你的好,你都記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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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安用袖子捂住嘴,點點頭。
非衣繼而冷淡說道:“以後都要償還回來。”
闵安嘀咕:“又在打什麽主意……和世子爺一樣的……心裏總是不安分……待個人不能簡單點麽……”
非衣放下書,将膝上衣襟整好,端坐着閉目養神,回道:“自小到大,我身邊就擠滿了求富貴的人,不拿出相應的東西來換,能指望我平白無故待他好麽。”
闵安不以為意地聳聳鼻子:“好吧,好吧,都聽你的。”
馬車距離桃花寨還有兩裏地時,闵安翻身坐起,扒開包袱開始用借來的珠寶裝扮自己。他朝脖子上挂了兩道瑪瑙項鏈,在腰上捆上黑色蹀躞帶,又将一些金光燦燦的鏈子系進玉帶下方的小勾裏。非衣知他一向不按理行事,見他搗騰出個怪模樣,也不在意,坐在一邊養神。
闵安摸出一柄小銅鏡,挪了挪身子,背對着非衣檢查上颌新裝的假牙。他用舌頭抵了抵牙根,馬車一個颠簸,将他一頭撞上廂壁。他回頭不滿地看着非衣:“你就不能坐過來點麽?我這邊很飄,放空了。”
非衣無奈坐過去。闵安跟他說了說進入寨子後的計劃,非衣稍皺眉:“那種俗豔之地……我也要進去麽?”
闵安抿嘴一笑:“瞧你說的,既然來了,自然要跟我進去見見世面的。”他笑着時,舌頭又習慣性地抵上了斷牙處,将半截補牙推了出來。他連忙用手去接,托着一點細白的瓷牙光亮,如獲至寶的樣子,讓非衣轉過眼睛,不忍直視。
闵安不以為然,喚停了馬車,從袖子裏抽出一把描金漆花扇,攤開捏在手裏,一搖三擺地進了桃花寨。非衣跟在他身後,随他指派,不斷拿出銀兩打點遇見的龜奴及茶水工等人。不多久,他們就不費力地找到了茅十三的老相好,一個叫做含笑的小娘子。
闵安依靠在門邊,對了對角度,借着廊道滲進的一些柔月光輝,有意将自己身影輪廓勾描出幾分文雅氣,才擡眼去看屋子裏的紅妝小娘子。他笑得和氣,把一柄描金扇子搖得極響,撲哧撲哧扇動間,刮得胸前的瑪瑙珠子簇簇亂響。他在手上一陣用力,帶動腰身也在輕顫,勾帶上的金鏈子自然也要晃起一片明光。如此苦費心思地顯露出粗大財氣,奈何斜依在胡床上的小娘子沒有反應,她只用一根銀簪子挑了挑燭心,再将手裏的琉璃罩子蓋在了燭火上。
非衣一進紅绡小木屋就坐得極遠,不肯再靠過來了。
闵安依在門口細想:這小娘子倒是個不愛財的人,從寶兒那借來的金銀珠寶也打動不了她,看來要想其他法子。
他刷地一聲收了扇子,躬身朝含笑作了個揖:“‘含笑胭脂絕芳姿,檀香窗前賦新詩’,小娘子取了如此雅致的名兒,可喜可贊。”
含笑抽出襟口的絹絲手帕,抹了抹嘴,笑道:“小相公的嘴像抹了蜜兒的甜,過來讓我瞧瞧,怎麽生得與他人不一樣?”
闵安笑着走過去,緊挨着含笑坐下,陪她周旋兩句後,就知道她的取名是因為喜歡聽故事講笑話的緣故,并非與詩書文華沾上邊。既然知道她喜歡風趣段子,那麽随之而來的應對也就簡單了。
闵安先說了個閨風部的故事試試含笑的口味:“老年娶妾,想讨她歡心,說他某處有田地若幹,房屋若幹。妾答,這都不在我心上,從來說家財萬貫,不如日進分文的好。”
闵安抿了一口茶,含笑愣了一會兒,突然笑得花枝亂顫,用手指點上闵安的額頭:“唉喲你個死相,可真壞,怎能在姐姐面前說這些幹的濕的過嘴瘾。”
坐在遠處條凳上的非衣朝闵安投過一瞥,闵安臉面大燥,連忙搖起了扇子,又說道:“一武官出戰将要敗北,突然從天降下神兵助陣,使得他反敗為勝。武官叩頭請教神靈姓名,神說‘我是箭靶神’。武官說‘小将我有什麽功德,竟敢勞駕箭靶尊神前來相救?’箭靶神回答說‘我是感謝你平時在練武場上,從來沒有一箭傷着過我。’”
含笑抱着闵安的肩笑歪在胡床上。闵安任由含笑的軟手溫掌胡亂摸着,又連講兩個笑話。含笑笑得眼角帶淚,向闵安讨饒,闵安趁機說:“只剩下最後一個了,你聽是不聽?”
含笑忍住笑,頻頻點頭:“聽,聽,小心肝快點說吧。”
闵安開始吊起含笑的胃口:“聽說過西疆那邊的苗蠟族嗎?”
“沒有。”
“苗蠟族的人有些獨門絕活兒,比如像‘蠟屍’‘趕墳’等,淨是新鮮東西,中原這邊聽都沒聽說過。他們不喜歡哪個人,直接用蠟封存了,過二十年之後把那人挖出來,一看,嘿,還跟新的一樣。再就是興賭墳,看哪座古墳下面有財寶埋着,送個瘦泥猴進去摸墓道,摸着摸着,扯出一個幹屍來,那屍身見了光還能開口說話,咦,你不是二十年前的猴崽子嗎……”
含笑朝闵安身邊靠近了些,嗔怪道:“你個死相,淨說這些吓唬人的東西,就沒有新奇點的故事嗎?”
闵安笑道:“你且聽我說來。有個小娘子夜間去上墳,發現身後有鳏夫尾随,意圖不軌。小娘子連忙拍着墓碑說‘爹爹我回來了,快些開門吧’,鳏夫聞言大驚,火速逃走,小娘子自覺得意,想要離開,不料從墓後傳來一道陰聲,在念着‘閨女怎又忘記帶鑰匙了啊?’将小娘子吓走——現在我問你,那陰聲是誰說的?”
含笑想了想:“小娘子的爹爹?”
“非也非也,那本是一個盜墓人,剛好藏在了墓後。見小娘子逃走,他得意笑道‘耽擱我的活計,吓死你們也是應得的’,話剛落地,旁邊走來一老者,用鑿子刻墓碑,臉上帶着怒容。盜墓人問老者從哪裏來,老者回答‘那些田舍翁把我名字刻錯了’,一句話将盜墓人吓走——我再問你,老者是什麽人?”
含笑聽得入神:“鬼怪麽?又不像——”
闵安笑:“還有下文。老者見盜墓人跑遠,回頭得意一笑‘小子膽敢與我搶生意,不要命了麽’,就要撿起掉在腳邊的鑿子。這時,從草叢裏伸出一只手,捏住了鑿子,喊道‘哪個不長眼的畜牲,亂改我的門戶號’,話沒說完,老者已跪倒在地上。”
闵安閉上嘴,故意掐了尾巴不說,引得含笑揪住衣襟口,緊巴巴地看過來:“又來了什麽人,你倒是快說呀!”
闵安面向含笑,背着手指了指琉璃燈盞,收到訊號的非衣只得在指間扣上兩枚鐵針,以極快的速度彈射了出去。
闵安抓住機會低低說道:“捏鑿子的是一個骷髅人,長得枯骨瘦臉的,從草泥爬出來,身上還帶着蛆蟲。他伸手去抓老者,掐住他的脖子,就像這樣的——”
琉璃燈罩波的一聲碎了,燭火随即熄滅,另一盞挂燈也被打熄了火,頃刻将一片黑暗灌入木屋裏。闵安兩手搭上含笑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掐住了含笑的呼叫。他陰沉沉地說:“骷髅人追着老者問——那賬本在哪裏?”
含笑咝咝吐氣:“什麽賬本?”
闵安陰恻恻地說:“我從陰間爬到陽間,就是為了賬本而來!”他的手上沾着奶酥茶水,還特地握過鎮過冰的瓷壺身子,掐住含笑脖子時,必然會傳過去一陣濕漉漉的冰涼感。
含笑着實被吓得不輕,嘶喊道:“在枕頭面皮裏!”
闵安朝含笑嘴裏倒入一瓷壺世子府特産的香湯,将她放倒,回頭問非衣:“拿到了麽?”
非衣将綠綢緞布包住的賬本舉起來晃了晃,随後又妥善收好。
闵安說道:“趕緊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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