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心裏話

吏舍裏地面散落着桌木碎屑,可證明方才在這裏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打鬥,除此外,所有景況如舊。

闵安覺察到身前的李培南沒有動靜,連忙收了手,後退一大步,仿似手臂被烙鐵燙過了一般。他作為下屬,沒有資格去質問世子爺為什麽要對非衣大發雷霆,僅憑當時情況來看,兩人對答一句就動了手,争論的內容似乎與他的傷勢有關。

闵安現在回過神,恍然想到,就是自己受傷的左臂連累非衣被世子爺掌擊,非衣避開那一記掌劈,臉色沉到了底,随後縱身離去,都未歇過一口氣。

那他是不是覺得顏面掉光了?

闵安懊惱不已,彎腰拾起非衣裹了布條的藥用夾板,坐在炕上,扯過一條帶子給自己綁定。他想得心煩,還将手臂朝炕沿磕了兩磕,死死忍住痛意,嘴裏不去吸氣,他那魯莽的動作引得李培南掠過來按住他的肩,并冷喝道:“你這是幹什麽?”

闵安擡頭,眼角已發紅,他忍着不讓淚水流出來,說道:“我內疚,痛兩下好過些。”李培南看着他倔強的臉,不由得放了手,低聲說:“不關你事,不準內疚。下次,我退讓一些總成。”

闵安肯定不敢指望堂堂世子爺會為他承諾做些什麽,一句話不說,就低頭用嘴巴咬住布帶一側,費力纏過自己的手臂,很不靈便地裹傷。李培南待起伏的心思沉靜下來後,走過去說:“我來。”闵安卻猛地避開了身子,将左臂擱置在炕上,嘴裏應道:“不用了,世子爺去看看二公子吧,我怕他受了傷。”

李培南冷冷道:“他好得很,是我受了傷。”說罷他就控制住氣息,運勁一轉,在額上滲出一點汗,臉色也涮得白了些。

闵安綁好自己的左臂,才擡頭看了看李培南的臉,對着向來陰晴不定的世子爺,他不敢也不能說出什麽安慰的話,只能默默地朝炕邊挪了挪,給那頭留出了一點位置。

李培南卻不坐,蒼白着臉站在闵安跟前,說道:“為了免你受傷,我實打實接了非衣一掌,手臂已經麻了,你幫我看看。”

闵安既然記得師父說過的不能輕易給人露出肌膚的教訓,同理也會這樣為李培南考慮,他站起身對李培南施了個禮,應道:“我去叫厲大哥過來。”

李培南堵在闵安跟前不讓他出門,闵安朝左邊挪動,他也朝左邊去,闵安愣了愣,又悶頭朝右邊走,他再一步橫移,将闵安撞進了懷裏。

闵安擡頭道:“公子到底想幹什麽?”

李培南言簡意赅:“你來。”

闵安始終是拗不過主家公子的,不過他的應對往往出人意料。他抽出巾帕蒙上眼睛,摸索着伸出手,在李培南的右臂上抓了抓,然後又移動手掌,在李培南肩膀上捏了捏,替人疏通經脈的動作倒是極熟練。

李培南看着闵安認真的臉,忍不住将他帕子拉下。闵安卻閉着眼睛推血化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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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南說道:“睜開眼睛要看得清楚些。”

闵安回道:“難以專心。”

“為什麽?”

“對着您的臉,我心底很怯,更不提敢伸手摸到您,那可是極不敬的唐突之意。”

“你先前不是抱着我的腿不放手麽?”

“公子又說笑了,那不都是一些陳年往事麽,再說了,我都為了這些往事挨過罰,應該算是抵清罪過了吧。”

李培南想起闵安前前後後挨過的罰,随即安靜了下來。他心裏堵着一股酸澀的悔意,側頭看了看闵安白淨的臉,闵安仍然在認真地替他拿捏手臂,沒有一絲抱怨的顏色。他将巾帕朝上一提,給闵安蒙好了眼睛,也遮住了闵安大半張臉,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差不多了。”靜寂中,李培南開口說道,“你走吧。”

闵安忙不疊地走出吏舍大門,腳步稍稍急切,像是要擺脫滿屋子的束縛力。李培南看着他如同逃脫一劫的樣子,更是沒有心思去應對任何事,又把他的父王晾在了花廳裏。

李景卓坐在花廳裏接見了左輕權,贊他年輕有為,并當場摸出兩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遞了過去,說道:“通過宮中的武将選拔賽,就能獲得禁軍指揮使一職,好好幹。”

左輕權雙手接過賞賜,行軍禮拜謝,退到座椅一旁站定,與蕭知情相對。闵安聽到通傳後,垂着眼睛走進來,跪地給李景卓請了安。

李景卓看都不看伏跪在地的闵安,四平八穩地坐着,擡手飲過一盞茶後,才冷淡說道:“你以後跟着蕭大人進府衙做事,多學學,要明白自己跟蕭大人的區別。”

闵安恭敬道:“遵命。”

李景卓再不說一句話,也不叫闵安起身,這個時候李培南走了進來。他不看任何人,就走到闵安身旁,垂手提着闵安的衣領,淡淡道:“起來說話。”

闵安不敢動,李培南卻在手上一用力,徑直将他提了起來,又轉頭走了出去,一貫的旁若無人。闵安有些惶恐地站在李景卓面前,低頭不說話,門外傳來李培南的聲音:“出來。”

李景卓看着闵安,眼神微冷:“你的主子不顧及名聲,你難道不知道要勸着他一些?”

闵安忙應道:“小生知錯,王爺教訓得是。”

外面的李培南抽過值守侍衛的腰刀,起手一劈,劈落半邊雕花門。李景卓不變臉色,又說了一句:“主子再犯錯,你拿命來償。”李培南站在門外,将左手朝握刀的右手虎口一擊,穩穩送出雪亮的一柄刀,呼的一聲直接飛向了花廳裏。左輕權聞聲搶位,想用身子護住李景卓,誰知那列刀尖撲去的方向竟是座椅另一側,左輕權醒悟過來時,不由得變了臉色。處在刀鋒攻勢裏的蕭知情倒是鎮定,站着一動不動,任由凜冽寒氣刷的一聲飛過她的臉,割裂了她的耳角,掠下一串血珠來,那柄雪刀就奪的一響釘上了花廳牆壁。

李培南冷冷道:“父王也有極中意的屬從吧?這就是例子。”

李景卓拍了下座椅扶手,喝道:“越來越放肆!”左輕權與蕭知情雙雙走到李景卓跟前,齊齊施禮:“王爺請息怒。”

李培南再喚了聲:“出來!”

站在風尖浪口上的闵安想了想,趕緊走了出去。王爺若是忍不住劈出一掌來,就沒人能救他了。李培南待闵安走到跟前時,吩咐道:“坐我馬車回去。”

闵安吞吐道:“畢大人的屍身尚未安葬,我想給他守一夜靈,盡盡做下屬的心意。”

李培南把臉一板:“現在你歸我了,要盡心意也是對着我來,畢斯那邊,我再派人給你守着。”

闵安躊躇:“黃石郡的規矩應是家人仆從随侍守頭夜……我們以前都是這樣過來的……”

李培南冷冷道:“再多話,我把畢斯的靈堂也拆了。”

闵安拉着臉磨磨蹭蹭走向前院。李培南落後一步,特意隔開了距離,聽着侍衛回禀過來的消息:“二公子喚出了暗衛,搜尋一個叫‘玄序’的牙醫大夫。”

李培南自然記得玄序這個名字。玉米曾将他與玄序混作一人,向他讨要小食吃,能與玉米走得近的人,想必也能得到闵安的認同。當時他問過闵安,闵安只推脫說是師父身邊的年輕人,現在一向不過問閑事的非衣也在找玄序,可見玄序是何人确實是一個大問題。

李培南立即吩咐道:“二公子找錯了地方,傳信回去,派一隊人去吳仁身邊找。”他走進前院,看見闵安杵在馬車前遲遲不上去,索性用手掐住了闵安的後頸,将闵安順溜地舉到了車門前。闵安窘迫不已,深深察覺到不能忤逆世子爺的意思,否則讨不了好果子吃,而且又會害自己落下一些顏面。他自發鑽進車廂,待李培南要他坐上錦緞橫椅時,他也乖乖地坐了上去,然後扶住左臂,縮進車廂角落裏。

李培南坐在他身邊,看他一眼:“你那樣子,像是要被猛獸吃的獵物,何必?”

闵安稍稍挪了一點過來,李培南要擡手幫他穩住左臂,他又別過身子不準碰。李培南想了想,将他一掌拍出來,坐在他的左手邊,不容他掙紮就拿捏住了他的左臂。

闵安徹底不敢動作了。李培南看得十分滿意,一路上用手托着他左臂,逗他說話。他卻緊閉着嘴一言不發,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他的左臂上。好在李培南也沒有折磨他,總是穩穩給他拿好了,碰到馬車颠簸路段時,還用柔力托舉起來,免除他的痛楚。

眼看馬車快走到行館,李培南扯過闵安的右手,引起了闵安的全部注意力,才問道:“不管我做什麽,你總是忍受。難道你從來不想想,我這樣對你的理由?”

闵安的手臂還被李培南挾持着,他只能把身子朝後靠,拉開與李培南的距離,應道:“我不是兔兒爺麽。”

李培南笑了笑:“你還當真了?”

闵安陰郁地說:“你們這些大人只會欺負我們做奴仆的,非打即罵,前面當門子時我可看多了。往往興起一個念頭,就能抓着我們逗弄一番,害得我們丢盡了臉。要是我們稍稍抵抗一下,就會讨得更厲害的懲罰,大人們還在官場裏放下話,不準其他衙門收留我們,長此下來,我們也認了,只求新一任東家正常些,不要把我們當玩物養着,再不濟,至少要讓我們擡頭做人,吃到一口體面飯。”

闵安一口氣說完,也不敢去看李培南的臉色。李培南放開了他的手臂,低聲說:“先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來見我,我有話要說。”

闵安推開車門飛快走進行館,直奔着自己落腳的竹屋而去,等摟住了玉米後,他才覺得自己還活着,跳到嗓子尖的心才落了下來。

他心想,跟世子爺待在一個小地方,實在是太緊張了,竟然囫囵說了一番心裏話,希望世子爺不要再重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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