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那是一條狹長的走道, 周圍光線很暗, 只有盡頭有一點微光, 濃重的消毒水味與培養液味交織在一起, 對于嗅覺靈敏的人來說,殺傷力堪比生化武器。
顧江初夢見自己莫名站在了走道最前方,他身後是扇閉合的大門,試了兩次都沒能打開,他想要啓動走道的照明系統, 那觸控的照明開關也毫無反應, 于是他只好就着昏暗朝前走, 在沒走出多遠後, 感到自己一腳踩進了水裏。
那水當然不深, 只是積在地面上的一個小水灘, 不過“水”的質感十分古怪, 帶有一點異樣的黏性,顧江初挪開腳時, 心底忽然生出一股不适, 他下意識低頭去看詳細——
沖天的腥氣撲面而來。
“低頭”這個動作,就好像某個感官激活樞紐, 它瞬間讓顧江初方才滞塞着的五感集體歸位。
他在聞到了難以言喻的腥氣的同時, 仿佛一個終于戴上了眼鏡的重度近視, 看清了那些位于走道兩側的東西——兩排直通到頂的柱形透明容器對稱分布,依次排開,它們每一個都裝有一整套生物對接設備, 絕大多數裏面都是空的,那些失去了目标的接線彙聚在一塊,無數細小的傳感吸盤靜靜垂在容器裏,像個盤踞在柱內的多足怪物,默不作聲等待下一位獵物的光臨。
而“絕大多數”這個形容即意味着,這裏也還有少部分容器是“滿客”。
就比如顧江初踩到的“水灘”旁的這個。
饒是顧江初見識過的異族生命體已不算少,他還看過好幾本發行方不同的《宇宙生物電子圖鑒》,可容器內的“人”依舊讓他吃了一驚,對方看上去就像個自多個種族身上各拆解了一部分下來,然後調動想象力拼湊而成的物種,身體比例極其怪異,幾乎叫人懷疑這樣的身體是否真的能脫離柱形培養艙存活下來,具有行動能力。
那一灘濃稠的“水”,正是自對方的培養艙內流出來的。
他的培養艙從內部被打破了,半截身體探了出來,身上的傳感器被他自行扯掉了一半,斷開的接線就抓在他已然僵硬的手中,容器破裂處的尖銳棱角戳傷了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有一片幹涸的血液凝在那裏。
或許是死于失血過多,或許是死于髒器受傷,也有可能是脫離了培養液,就真的無法存活。
這個不知是出于創造者畸形審美,還是為了達成更隐晦目的而生的“新物種”,他沒法決定自己的出生,也不願屈從日複一日只能呆在培養柱內的命運,于是拼盡全力,給自己争取到了一生僅此唯一的自主決定。
顧江初看向這個破損的培養柱時,視線是自下而上的,他原以為會看見一張定格在不甘、仇視及痛苦等情緒混合下的臉,卻沒想到那張臉上的神色不僅平靜,還帶着幾分釋然。
對方像了卻一個心願般終結了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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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那雙不會再出現任何光彩的眼睛靜靜對視了一會,顧江初喉頭有些發堵,他慢慢向對方伸出手,想要替對方将臨終也沒朝通往外間的大門看一眼的雙眼合上。
就在這時,一道好似幼貓被掐住了脖子的細啞哭聲傳了過來。
顧江初伸出去的手倏地一頓,他分辨出哭聲是從光源處傳來的,整個人無端感到心慌,轉身飛快朝那跑過去,可先前還空間感正常的走道像陡然成了無盡空間,他跑了大半天,卻沒有靠近光源多少,倒是那股細啞哭聲在耳邊放大了些,讓他聽出這是屬于嬰幼兒的哭聲。
在孩子的啼哭聲中,還模模糊糊夾雜着成年生命體的對話聲。
“……還是不行……”
“……要放棄嗎?”
“……不,試試重調數值……”
他們要重調什麽數值?
用生命換自由的“新造物”形象在顧江初眼前揮之不去,他本能的将“數值”與培養艙聯系在一起,哪怕與光源間的距離沒有縮短,腳下也奔跑不停。
他的努力靠近并不是完全的徒勞。
至少,這讓他進一步聽清了自那頭傳來的交談。
“我真的非常希望這不是又一個‘廢品’,我們最近的動作已經有些大了,資源消耗得太快,肯定已經引起了誰的懷疑。”
“你以為我不這麽希望嗎?可這個小廢物比前面幾個還要差勁,瞧瞧,他都已經哭得要背過氣了,阿特洛波斯值卻一點也沒漲!”
“最後再試一次,确保不會致死就行,要是這次還是沒有顯著增幅,就把他标記為‘廢品’,再去測試下一個。”
“好,你說的。”
兩個協商完畢的成年人就此停止交談,還沒跑到光源近前的顧江初不知道他們将做什麽,但已從“不會致死就行”這個前提裏覺出了心驚。
他心急如焚,卻連精神場都鋪不出去,只能聽着耳邊的哭聲驟然拔高,然後像繃斷的琴弦一樣戛然而止,繼而再沒了聲息。
“混蛋!”
顧江初在夢境裏罵出了聲,他沒放棄的繼續朝前奔跑,走道卻開始分崩離析,他跑着跑着一腳踏空,身體切實感到了自高空墜落的失重感,最後皮球般砸在了富有彈性的墊子上,整個人像條離了水的魚,在溫濕度皆宜的醫療艙內完成了一次打挺。
此時,距離掉鏈子的顧少在中轉站內不打預告的栽倒,已是過去了十二小時。
顧江初睜眼看見醫療艙不透明的罩頂,人還沒醒完全,他有一半思維還沉浸在真實感過強的夢裏,一時分不清自己這是在哪,心髒依舊在為那道中斷的哭聲難受。
那孩子最後到底怎麽樣了?
阿特洛波斯值又是什麽?
還有對方話語裏提到的“廢品”與“引起懷疑”……對了,他是怎麽躺在這的?
夢境帶來的疑問先在腦內過了一輪,現實裏的遺留問題才排着隊進了“思考大廳”。
顧江初終于認出醫療艙的罩頂,想起自己之前應該是在中轉站裏,他伸出手臂,準備出醫療艙去問問衛平戎在哪裏,結果伸出去的胳膊還沒碰到艙內的操作屏,就先摸到了一具溫熱的身體。
一具……身體……
誰在他旁邊?
及至此刻,顧江初那點彌留的瞌睡才一個激靈全飛走了,他無比清醒,同時意識到,自己身邊确實還有個不同于他的熱源,有另一道呼吸近在耳邊。
顧江初:“……”
生平第一次發現原來“轉頭”也能成為困難事項之一,顧江初先小心縮回了自己還摸在旁邊人身上的手,才患了急性頸椎病似的去緩緩轉動脖子,看清了正平躺在他身邊的對象。
他幾分鐘前還想出去問行蹤的人就在他身旁。
衛平戎應該是怕擠到旁邊的顧江初,努力往醫療艙一側挪過,他緊挨着那側艙壁躺着,胳膊和腿也規規矩矩,被他以驚人的定力控制在了最小活動範圍裏。
由他仍然合着的眼睛和平穩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他還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顧江初小心翼翼看了睡着的衛平戎小半晌,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人很有點懵。
而人一懵,因為當下面臨的主要問題不好解決,就容易發散思維,開始逃避性的胡思亂想。
等顧江初反應過來時,發現他已經研究起了衛平戎的睫毛,正胡亂想着這人的睫毛其實挺長,只是不翹,得垂眸或者閉眼的時候才能一下看出長度,下眼睑上還有一小片陰影。
“我有毛病嗎?我研究他睫毛做什麽?”回過神的顧江初想,同時心底微妙的“咯噔”了一下,卻不是叫人慌張的那種心悸。
這份“不慌張”的認知感,比“咯噔”本身還要讓人在意。
顧江初對待“在意”的方式比較奇特——他以醫療艙為範圍鋪開精神場,給自己套了個削弱存在感的幹擾屏障,确保衛平戎絕不會因為他離開時造成的動靜驚醒後,悄無聲息地溜了。
“醒了?”
順利溜出醫療艙,剛把艙罩重新給衛平戎蓋好時,顧江初就聽見有人這麽問了他一句。
他轉頭看向昨天沒能打招呼尖耳醫生:“麥卡倫叔叔。”
尖耳醫生麥卡倫昨天還在為躺着進醫療部的顧江初惱火,今天看到重新站着出醫療艙的他,那點火氣早就散完了。
麥卡倫面容溫和地一點頭,将手邊兩張數據板遞給顧江初:“你的精神力檢測報告。”
顧江初接過數據板道了謝,就見麥卡倫的視線忽然越過他,在不遠處的醫療艙上掃了一圈。
尖耳醫生欲蓋彌彰地咳了咳:“那位‘小衛’還沒醒?”
作為一個能聽懂“榨幹”延伸含義的人,顧江初在這方面不像衛平戎那麽遲鈍,他感到長輩的問話背後仿佛還藏有“險惡”用意,但這句詢問又确實沒毛病,所以他答:“嗯,我的朋友還在睡。”
麥卡倫“哦”了一聲,也沒對他特意強調的“朋友”提出異議,只在心底想:“一對口是心非的小年輕。”
“那就讓他繼續休息。”麥卡倫和顏悅色地說,“正好你醒了,和我一起去一趟技術部那邊,看看你媽媽帶回來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比,比前幾天都要早了一點【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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