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生命就如一場起點随機, 終點莫測, 前方道路是開闊坦蕩還是蜿蜒曲折, 途中是時伴有陽光還是常年行走于幽暗之地, 上述一切皆無法預見,與之相遇時也沒法回避的單向旅程。
此時的衛平戎,正是個原以為前方路還有很長,可以沿着熟悉的小徑再安然走上一陣子,結果分叉口到來的猝不及防, 叫他整個人生忽然都拐了個彎的對象。
命運是如此反複無常。
它給了他一個困難系數極高的開場, 讓他跌跌撞撞的長大, 當他在反複失敗中好不容易摸索出了一套與這個世界、與周圍人平安相處的方式時, 命運卻又狠狠敲打起他的基石, 敲得他頭重腳輕, 他在滿心茫然與隐憂中被不由分說推着走……直到站在了命運新撥給他的起點上。
又或許, 這個所謂的“新起點”,其實也不過是條早已鋪設好的暗線。
命運開始回收它埋下多年的伏筆, 它操控的小角色別無選擇。
往後, 是忽然不再敢确定真實性的過往,往前, 是局中人不朝前走, 就永遠濃霧彌漫的重重迷障。
而就是在這一團濃霧前方, 居然站有一個顧江初。
衛平戎有些不合時宜地走了神,他想:“他每次說些挺能觸動我的話的時候,旁邊好像總是有光。”
顧江初早就斷開了和衛平戎的精神場重疊, 他這時聽不見對方的“心聲”,不知道恰好說了句對方正需要的話的自己在衛平戎心底是什麽形象。
他只覺得自己有點傻。
什麽“新世界的大門”,什麽“引路人”,顧江初說起它們時,看着還是一本正經的,鄭重其事的姿态很能唬人。
但實際上,就和那通業務不熟的寬慰他人一樣,顧江初過去基本沒對誰說過類似的話,他的師長同學親友都深谙他的德行,這種帶有主持和引導性質的發言通常輪不到他——輪到了他也會想辦法推脫遁逃。
因此,剛剛說到歡迎,顧少飛快回憶了一下自己昔日見聞的配套肢體表達,試圖也張開雙臂,豐富一下肢體語言,然而他實在是太少做這種事了,那雙不自在的胳膊才擡到半途,話就說完了,打開到一半的手臂只好又放下去。
借着立體地圖慷慨供應的光,顧江初在衛平戎鏡子一樣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動作,深感他像只無意義拍了拍翅膀的企鵝,有點尴尬。
就算是兩人精神場還重疊着,衛平戎也不會反向探索顧江初的想法,他腦電波沒與顧江初合上,也不覺得對方像企鵝,只理了理情緒說:“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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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想起眼前人說過不想聽太多道謝,還提及了什麽“好人卡”,衛平戎及時收音。
他無意間給了顧江初一個轉移注意力的臺階下。
顧江初順勢說:“你和我還客氣什麽?走吧,我們繼續去醫療部。”
一時想不出該怎樣繞開“好人”與“謝謝”去表示感激,衛平戎心底生出一股辭不達意的遺憾感,他一面決心回頭要好好補充詞彙量,一面默然點了頭。
離開中轉站之前,顧江初向衛平戎展示了一番立體艦內地圖的基礎使用方式,他指尖在醫療部的位置上輕輕一點,用虎口丈量了一下這裏與醫療部的距離:“已經離那裏不遠了,我們艦內運載機都不需要坐,走過去就行。”
衛平戎全無意見。
倒是顧江初在進入走道前又遲疑了一下,他看了眼運載機站臺,感到自己單方面做主好像有點獨斷專行:“你……想嘗試一下光明號的艦內小型航道和運載機嗎?它們是專供艦內跨區時用的,其實我們也可以坐到前一個區域,再往回走一點去醫療部。”
“不要給他人添麻煩”俨然已寫進了衛平戎的骨子裏,他正要張嘴說不用,就聽顧江初又補充:“兩個選項的累積耗時都差不多,這會是站臺空閑時段,運載機也來得很快——你更傾向于哪一個?我都行。”
選擇權就這麽被顧江初放回了衛平戎手上。
衛平戎微微一怔,他目光在走道口、站臺及顧江初身上逡巡而過,覺出這依稀是一份體貼,心下還沒分辨出是一點什麽滋味,就見“都行”的顧江初身體突然搖晃了一下,然後對方毫無先兆的雙眼一閉,直朝前方倒了下來。
衛平戎手忙腳亂接過顧江初的身體,險些和他在中轉站裏摔成一團,表情和大腦都快一并被顧江初給吓飛了,在發現這人胸口起伏尚算穩定,好像只是站着睡着了後,衛平戎才緩緩呼了口氣,方覺三魂歸位,小心把顧江初扶穩。
顧少大言不慚,說要給人當“引路人”,結果連個醫療部都沒為衛平戎引到,他損耗嚴重的精神力早已逼近告罄界點,是靠着“身邊已經有個人有些慌了,所以我絕不能慌”的念頭才繼續保持活蹦亂跳。
這個督促他走鋼絲般謹慎了一路的念頭牢牢禁锢着他,而随着他和衛平戎順利登艦,身心漸漸放松,倦怠感便也如終于等到堤壩開閘的洪水,循着那條放松縫隙洶湧而出,将他一口吞沒。
衛平戎不熟悉光明號,但怎麽去往醫療部的路徑示意圖還在地圖上亮着,他默記下路線,順利把自己和顧江初一起送到了醫療部。
“精神力超負荷使用53分鐘,不倒才怪。”
今日在醫療部內當值的是位有着雙藍眼睛的醫生,他膚色略顯青灰,還有一對尖耳,除此之外,身形倒是與普通成年地球男性相似。
剛看到被扶進來的顧江初時,這位醫生顯然吃了一驚,他稱得上年輕的面容上露出極具長輩感的憂心神情,一個頂配醫療艙與兩名醫用智能助手緊跟在他身後。
一陣幾乎讓衛平戎眼花缭亂的光線逐一掃描過顧江初後,醫生皺緊眉頭去看掃描報告,只是越看,他眉間那道褶皺卻越平緩,到最後還越過了“平靜”這個中點,從“憂心忡忡”退化為了一個能看出本人已克制過的“怒火中燒”。
“厲害啊。”醫生的聲音本是頗具親和力的那款,這時聽起來卻莫名有點陰恻恻,他指揮着智能助手把顧江初轉移進醫療艙裏,低頭看着被放平的年輕人,“真以為自己天賦好,精神力充沛,就可以瞎折騰了?是不是以後還得給你建個‘精神力超負荷運轉極限獎’,讓你定期去破個人紀錄?”
陷入精神力超負荷後遺症的顧江初回不了嘴,也聽不見這番話,他安安靜靜躺着,十分人畜無害。
看着他長大,實際年齡不可考的醫生也就是一下惱狠了,兩句尖刻到了嘴邊,不吐不快,他臉上是個餘怒未平的表情,指揮智能助手時卻專門叮囑了動作一定要輕緩,還手動調節了醫療艙的數值設置。
衛平戎跟在智能助手身邊幫忙,尖耳醫生也看了他好幾眼,期間簡單問了幾個小問題,囑咐他去另一臺已調試好的檢測儀旁候着,稱他需要一份“豪華體檢套餐”。
“這裏有智能助手和我處理。”醫生說,“你的體檢馬上開始,可以先過去熟悉一下流程,儀器外那個藍色按鈕按下去,能看體檢須知,等江初正式進入修複流程後我就過來。”
衛平戎本該點頭應好,但他只沉默了一會,看起來有點為難。
醫生:“有什麽問題?”
衛平戎小心動了一下右手,同時,理應閉合的醫療艙艙罩不知被什麽給卡了一下,十分智能的艙罩遭遇阻礙,又穩步升了回去。
醫療艙用平板的機械音提示道:“請确認患者已妥善躺進醫療艙,沒有任何肢體部分位于艙外。”
“艙外?”醫生莫名其妙一低頭,發現顧江初真的有條胳膊還搭在醫療艙邊緣上,他正要幫顧江初把手臂放回艙內,就發現那條“越獄”的胳膊居然一直伸到了衛平戎右手邊。
顧江初人都倒了,卻像還存有一份顧忌本能,他用一邊胳膊和手充作了“人肉手铐”,牢牢抓住了衛平戎。
醫生嘗試着拉開顧江初強行扣人的手,不料越分抓越緊,昏沉中的顧江初眼看表情都不太對了,讓醫生十分無言以對,最後嘆了口氣:“你們年輕人現在談個戀愛,都這麽黏黏糊糊的嗎?”
“……”衛平戎被一句“談戀愛”劈頭蓋臉砸在臉上,慢了半拍,“我們沒……”
“行,我懂我懂。”醫生很敷衍地點了下頭,露出一臉“看透了”的神情,“私底下怎麽相處是一回事,在面對長輩和外人在時,因為不太好意思,就又是另一回事,是不是?就像之前那通廣播。”
衛平戎:“我們真的沒……”
“好啦。”醫生毫不客氣地拍了這還“嘴硬”的年輕人後背一下,“醫療艙長時間不關閉會破壞已經調設好的修複環境,要不你的全面體檢推後,這個醫療艙的尺寸足夠容納兩個患者,正好你也存在精神場方面的問題,我重設一下數值,你跟着一起進去,檢測儀排在你們從醫療艙內出來後再說,怎麽樣?”
尖耳醫生雖然最後沒忘記加上一句詢問的“怎麽樣”,但他話裏話外,分明是料定衛平戎會一起進去的意思。
因為大腦裏那根主管所謂“旖旎”、“暧昧”等區域的神經基本從不上工,衛平戎在這方面鈍得厲害,必須得用“談戀愛”、“你是我的”這種強力直球去戳,才能刺激出點反應,是以他沒品出醫生這話背後有什麽不對,還認為建議合情合理,反正顧江初的手緊緊箍他手腕上,半晌也分不開,他生怕繼續拖延下去會耽誤顧江初的治療,很快同意了提議,在取下身上所有電子産品和金屬物件後也進入了醫療艙。
這一回,醫療艙的艙罩終于順利落了下來。
“啧,口是心非的小年輕。”
尖耳醫生在閉合的醫療艙外搖搖腦袋,秉着職業素養設置好了足以确保兩人修複進程互不幹擾的各項數值,又本着長輩共有的八卦精神沖醫療艙拍了張照,群發給艦內所有同齡階層,配文——“黏糊糊的當代年輕人”。
顧江初對自己昏睡過去後發生的這一切一無所知,那張照片被他的長輩們争相探讨時,他正陷在一個怪夢裏。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的我一定是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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