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的出庭日期在下月啦,”艾麗卡·普萊斯說,這位頂着一頭漂染金發的女郎留着彩繪的長指甲,長得能挖眼珠那種。她站在自家公寓門口,一臉嫌棄地打量着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傻眼了,這種情況他還是頭一回遇到。“普萊斯女士,你的出庭日期早兩天前就過了。”

“呃,不會吧!”她邊說邊吹了個口香糖泡泡。“五月十四號呀。”

“是四月十四號。”多米尼克說道,幾乎不敢相信這種事竟然真的發生了。他從外套衣袋裏掏出文件遞給對方看。

她眯眼看着保釋協議和擔保書,嫌惡地塞回給多米尼克。“噫。那啥,就不能再緩一天嘛?我這會兒有事正忙。”

“你知不知道,咱倆說話這工夫,你正犯着法呢?”

“行。”她沖他大大翻了個白眼。“等我把門鎖上。我看你是不是還要給我戴手铐呀,是嘛,大色狼?”

“我看沒必要了。”多米尼克說。

他等她拿上包包并鎖好公寓門,然後領着她坐進自己的皮卡。在去郡拘留所的一路上,她都在狂按手機。

自打一周前發現古德溫的屍體以來,多米尼克都沒有出動做過保釋金任務,他開始懷疑自己潛意識裏不光因為這一個原因而駐足不前。于是他決定悠着點來,找簡單的任務适應适應,便挑了一個沒有暴力犯罪記錄、低賞金的涉毒人員為目标。掙的錢不多,但考慮到他不到一個鐘頭就找到了對方,這時間投入的性價比倒也不差。

他把艾麗卡轉交給郡拘留所的工作人員,目送他們把她送去監管,她那蕩氣回腸的牢騷聲漸漸遠去了。在等拘留所通知保釋公司期間,他用手機查看了郵箱。垃圾、垃圾、妹妹吉娜轉發的Youtube鏈接,然後又是垃圾,一封提醒他交電費的通知——還有谷歌發來的關于“黑桃七”的消息提醒。

好吧,是,他确實沒有把這案子完全抛一邊。但也沒有法律禁止他從遠程渠道密切關注不是?除了他,會做這種事的普通市民多了去了。

他點開鏈接看新聞,上面報道了昨晚發生的一起謀殺案,據稱是這位在拉斯維加斯炙手可熱的新晉連環殺手的傑作。他讀着讀着,眉頭皺了起來。

暴力刺傷?若非哪個環節出了大岔子,否則怎麽可能是真“黑桃七”幹的。維加斯警局發言人拒絕發表意見。

不過這也不歸他管了。多米尼克把手機揣回兜裏,下定決心直接回家找些有挑戰性的賞金任務來做。

三十分鐘後,他發現自己正走在前往利維所在分局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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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巴敦先生,您能告訴我‘黑桃七’鎖定您的妻子為目标的潛在因素嗎?”利維問道。

盡管沒給巴敦戴手铐,但他們所在的是審訊室——他們已經可以确定是他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但在缺乏物證的前提下,還不能逮捕他。暫時不能。

“‘黑桃七’不是義警嗎?”巴敦聳肩道。他個頭不高但長得挺敦實,脖子粗壯,一雙小眼睛挺瞧不起人的。“他殺的都是壞人。帕蒂就一婊子。”

“請你再說一遍?”天吶,利維好想一拳打在巴敦的那張賤臉上。

“她人盡可夫。這事兒大家都知道。她被盯上我毫不驚訝。”

“‘黑桃七’的目标是那些逃脫法律制裁的人,”利維說,“出軌并不犯法。”

巴敦把胳膊抄在胸前。“你誰呀,哪門子的專家嗎?你真以為自己知道他為什麽做那些事?你也只是猜測。”

“也許吧。但我在‘黑桃七’犯下的前三起命案現場做過勘查,除開一處細節,你妻子的遇害現場與之毫無相似之處。你瞧,還有很多沒有對媒體公布的細節——模仿殺人犯不可能知道的細節。”

巴敦咬緊牙關,眼睛瞄了瞄別處然後重新看向利維。利維笑了。“黑桃七”固然是一個令人抓狂的獵物,但眼下這個可悲的王八蛋跟他以前對付過的其他殺人犯沒啥區別。

“你知道我沒殺她,”巴敦說,“我有不在場證明——我一整晚都在參加公司的活動。有十幾個人看到我在場。等我回家發現帕蒂的時候,她都死了好幾個鐘頭了。”

他說的沒錯。他的不在場證明很牢靠——雖說不算無懈可擊,但卻很難駁倒。再者,帕蒂的手指尖和指甲縫都被漂白水洗過,除掉了襲擊者的痕量證據,而殺人兇器目前還未被找到。他們手頭現有指向巴敦的證據都只是推測,難怪這家夥一副信心十足的派頭。

利維打算把這份信心動搖一下。

“不如我來給你講講我對事情真相的看法吧?”他湊上前,胳膊放在金屬桌面上,雙手松松地合攏。“我覺得,你背着其他人悄悄離開了那個活動現場,跑回家裏跟你妻子攤牌她出軌的事,你怒不可遏,沖動之下用刀刺死了她。然後你慌神了,想起最近看的一則新聞,于是把一張撲克牌擺在她的屍體上想轉移嫌疑,之後你收拾了現場又返回活動。你假裝一切如常,回家後裝成突然發現屍體的樣子并報了警。”

巴敦鼓起鼻孔,但沒發言。

“你的表現不算太差,只不過有幾個問題,”利維繼續道,“首先,任何見過真‘黑桃七’殺人現場的人,都不會相信這起案件出自其手。其次,絕大部分兇手在處理兇器——或者說,行兇造成的血衣——方面都做得不太好。我們已經派警員去找這些物件了。我可以打賭,那個活動會場的安保監控視頻會顯示,你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明原因地失蹤,而且那晚你進場時穿的衣服跟離場時的也不一樣了。”

這句話,中了要害。巴敦的身體微微打了個顫。

“不過說真的,我打賭關鍵的鐵證應該在你的電話記錄裏。你可以删除短信和通話記錄,但是你的運營商那裏還有保存。如果你妻子在你參加活動期間給你打過電話或是發了短信,而你因此受到刺激臨時離場……這樣的話,對你可就很不利了,不是嗎?”

巴敦臉色慘白。“你找不到任何證據,我沒殺她。”

利維站起來,雙手撐在桌面,椅子腳擦過膠地板。這不是什麽留下詭異信息、邀警察與之進行魔鬼交易、神秘莫測的高智商連環殺手;這就是一個狠毒又憤怒的男人,他殺害了自己的妻子,還以為可以逃脫罪責。教育這種人打消這種念頭,對利維來說可是再愉快不過的了。

“如果你現在就招供,對你來說事情就會好辦的多。如果不,我猜過個二十四小時,你就得戴着手铐回這裏來——最多四十八小時。”利維進一步彎下腰。“因為我知道是你殺了你妻子,巴敦先生,我一定會證明的。我對你保證。”

“我沒殺她,”巴敦又說了一遍,更加沒底氣了。不過他還是不肯讓步,帶着一臉恨意怒瞪利維。

“等我查清楚後,全拉斯維加斯都找不出陪審員會相信你沒殺。”利維離開桌邊,闊步走向門口。他一邊出門一邊扭頭道:“你可能需要開始整理一下你的各項事務了。”

* * *

“嘿,多米尼克,”瑪汀坐在椅子裏一轉,“你來看利維嗎?”

“啥?”讓他措手不及的倒不是這句話,而是其中濃濃的揶揄感。“不,我不是來——來看他的。我是說,我來這兒了,肯定看得到他,但不是——”

對方笑得愈發燦爛狡黠。她肯定知道接吻的事了,鑒于她沒有拔槍對着他,說明她也知道他有及時打住,沒有任事情變得不可收拾。

他嘆氣投降。“我看到昨晚那起謀殺案的報道了,可能是‘黑桃七’的模仿犯案,我有點好奇。我完全可能是來找你的嘛。”

“你可能是,”她說,“但你不是。”

否認無益。多米尼克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因為他知道再次見到利維非尴尬死不可,但他就是沒法置身事外。也許他只是想确認利維已經從那場重量級的宿醉裏恢複過來了。

對,這就對了。他就這麽認定了。

這會兒倒也不打緊就是了,因為利維的工位是空的。“所以,是模仿犯罪嗎?”他問道。

“妥妥的,”瑪汀的語氣斬釘截鐵,“就連菜鳥都看得出是受害人丈夫幹的。我們還沒有足夠證據逮捕他,利維正在審他——喲嚯,看來我說早了。”

多米尼克轉身看到利維朝他們走來。看到他後,利維的眼睛鼓了鼓,但也就這樣而已,他很好地穩住了自己的反應。

“多米尼克。”他說着,走過來站在自己工位後面。

“利維。”

“他在好奇模仿犯的事。”瑪汀插一句道。

“我以為你不會再摻和進這案子裏了。”利維說。

“我沒摻和。但不代表我不能了解進度,對吧?”

利維似乎被他的這番狡辯說服了。“巴敦不肯招供,但我刺激到了他。運氣好的話,他會做些蠢事,比如直接跑去把藏匿的兇器找出來。”

“很好,”瑪汀說,“又一個殺妻的人渣在監獄裏找到了歸宿。”

多米尼克一邊聽一邊掃視着利維的桌子,不放過每一個細節,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一樣不尋常的物件吸引了。利維的桌上少不了咖啡,但這個既不是他平時用的那個随身杯,也不是本街區那家咖啡店的泡沫杯。今早他喝的杯子上印着舊城區一家酒店的店标,那家酒店既不在他的住家附近,也不在他上班的路線上。

“你住酒店了?”多米尼克沒有多想就問出口了。

眼見利維被這話驚到,他心下得意了幾秒;利維低頭看了看自己桌子,才明白多米尼克是怎麽猜出來的。

“靠,”瑪汀贊賞道,“你真厲害。”

利維的臉有點紅,他躲着多米尼克的視線。“我跟斯坦頓分手了。”

多米尼克後退一步。“為什麽?”他問道,感覺不舒服。拜托了老天爺,可別是因為他。假如利維離開交往了三年的男朋友是因為一個吻和一點雙向的好感——

“完全不是……”利維欲言又止,掃了一眼繁忙的大辦公室。“不是最近的事情造成的。鬧了好久了。”

兩人看向瑪汀,後者打字正酣。“這邊是我的工位,知道吧。你倆有啥私房話需要說的,請找個合适的地方說去。”

“我們沒有——”利維的話被桌上的座機鈴聲打斷。他拿起話筒。“我是艾布拉姆斯警探。”

片刻過後,他的表情僵住了,生氣全無如同面具。他把話筒放下,按了座機上的免提鍵。

“麻煩你再說一遍,行嗎?”

“我沒有殺害帕蒂·巴敦。”一個沙啞的電子音說道。

原本如螞穴般紛紛雜雜的大辦公室突然間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靜下來,進入蓄勢待發狀态。多米尼克驚訝地看着有幾個人沖出了房間,而瑪汀則從椅子裏一躍而起,忙不疊對就近的人悄聲下指令。

利維站在原地,渾身因為緊張而隐隐發抖。“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我承諾了。五天。還有一天才到。”

“我勒個去。”多米尼克壓着聲音說。這是“黑桃七”打來的電話。利維正在跟一個連環殺手講電話。

“你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讓別人看到這一點對你很重要,對嗎?”利維單手按在桌子邊緣,指關節發白。

“當然。”

“眼下有人在犯罪後盜用你的名號,你一定很生氣。你計劃殺死德魯·巴敦嗎?”

對方的停頓頗耐人尋味。“除非你先将他逮捕。”

利維眨了眨眼再閉上。等他睜開時,他看向遠處的瑪汀。瑪汀指着一臺電腦搖了搖頭,雙手朝天一甩。多米尼克不知道他們這意思是說跟蹤電話失敗,還是跟蹤到的結果無濟于事。

“我知道你自視與衆不同,”利維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關裏蹦出來的,“你以為自己是特別的——以為你的所作所為很偉大。但事實是,你只是喜歡殺戮而已。你從殺人中獲得了快感,于是你就自欺欺人地認定你是在執行某種高尚的使命。但歸根結底,你不過是個殺人犯,你跟德魯·巴敦之間唯一的區別,就是你他媽是個瘋子。”

他砰地一下把話筒放回座機,終止了通話。屋裏所有人都傻瞪着他。

“你剛剛怼了一名連環殺手。”多米尼克說,好像利維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似的。

“你以為我會在乎嗎?”利維氣呼呼道。“我他媽受夠這些花招了。要是‘黑桃七’想沖我來,我倒想看看這家夥有沒有那個膽。”

他從最上層的抽屜裏拿出手機和鑰匙,然後重重關上,把桌子都震了一下。

“我要去辦案,甭管做什麽,只要是能把巴敦繩之以法,”他對瑪汀說,“你來嗎?”

她咧嘴一笑,包包一拿便快步跟上他,途中還拍了下多米尼克的背。

多米尼克離開警局的步子沒他們那麽匆忙,剛才的所見所聞令他備受震撼。親耳聽到“黑桃七”的聲音,盡管是處理過的電子音,還是令他寒徹骨髓。他擔心利維的挑釁給利維帶來更大的危險。

多米尼克想得入了神,等回過神來時,他驀然發現自己走的竟不是停車所在的方向,而是朝着長街北面一路晃悠過去了。他停下腳步,望着盧克索酒店那高入雲霄的金字塔形大樓。

要是能走進去坐在二十一點的牌桌邊,那感覺一定很好吧,哪怕只玩玩老虎機呢——讓胺多酚席卷全身,把一切都沖刷出腦海。只有這樣才能釋放壓力。這次他不會讓自己失控的,他學到教訓了,就玩幾小時,他能穩得住。

多米尼克攥緊手心,挪不開眼。

* * *

被“黑桃七”那通電話點燃的怒火足足燒了好幾個鐘頭才平息。利維沒有壓抑,他化憤怒為動力,全力以赴投入到巴敦案的調查中,簡直所向披靡。

等這一天的工作快結束時,他已經錄下十幾份當事人親友及鄰人們的口供,确認德魯·巴敦和妻子帕蒂是出了名的不對付,時而沖突起來會武力相對。幾名巴敦的同事表示,昨晚活動期間有一小時左右,他們見不到巴敦的人影兒。威森電信那邊提供了這對夫婦在這段時間裏互發的幾條惡語短信。場館的監控錄像顯示,巴敦後來穿着同樣的外套,襯衣顏色也是一樣的,而襯衣領子的款式卻變了,褲子的色調也顯得淺了一些。

警員們在對巴敦住宅周邊進行梳理時,在距離其住處十棟房遠的別家垃圾桶發現了一把經匆匆擦拭過的菜刀,這成了真正的決定性證據。犯罪化驗科的人正在對菜刀進行檢測,不過針對巴敦的逮捕令已經下達下來了,利維在下班前親自發布了全境通告。他要求警員們對巴敦進行全天候嚴密監視,只等把這王八蛋逮捕歸案了。等他在拘留所裏冷靜一晚上後,看他是不是準備好招供了。

回酒店時,利維已精疲力盡,但這天的工作卻讓他倍感欣慰。他承認“黑桃七”的案子動搖了他作為一名偵探對自己辦案能力的信心,但在不到二十四小時內就搞定一樁謀殺案,無疑對他找回自信心起到了長足的作用。

他把槍放進抽屜裏,脫掉外衣,把幹淨衣服翻出來擺好。就在他踏進衛生間時,手機響了。

他瞄了一眼屏幕,發現是瑪汀打來的——巴敦的案子已經解決,她準是要找他談“黑桃七”打來的那通電話。還是等他不慌不忙洗個熱水澡再說吧。

利維走進衛生間,關上門,電話轉到了語音留言裏。

* * *

“大家好,我叫多米尼克,是一名強迫性賭徒。”

“你好,多米尼克。”在場的二十幾個人說道,他們坐在折椅上圍成一圈。

他也坐在椅子上沒起身,這個小組向來比較随意。“我不常來這裏,”他沖小組組長加斯慚愧一笑,“但最近一周裏,各種壓力都很大。我本來不想來,但今早我在長街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個鐘頭,盯着那些賭場,滿腦子幻想着進去的事。”

衆人紛紛點頭,交頭接耳表達共鳴。

“我一次次被賭博拉下水——從中學時代至今。在我高中畢業前,情況還不算糟。我進了社區大學,根本學不進去。我不斷找消遣,找刺激,賭博滿足了我的需求。我那時還未成年,但賭志不在年高嘛。”

有幾個人笑了起來。多米尼克也吃吃笑了。

“很快我就發現,我的賭風跟別人不太一樣,”他說,“一旦開局,甭管輸多少錢我都收不住手,非得別人逼着我住手不可。我整天都想着賭,想着怎麽出老千,回味着贏錢的快感,想象着怎麽才能不輸。我的生活被完全占據了,因為我一門心思撲在那上頭。我也對自己的情況感到很害怕,可我沒有尋求救助,我辍了學,跑去參軍。”

他的家人對此很不以為然,但也沒覺得很驚訝就是了。盡管在當時,他把自己的賭瘾隐藏得很好,但他們知道他在大學裏過得不開心,想要離開。

“我以為參軍能拯救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确實也是。當兵打仗教會了我自律和自控,讓我的生活像個樣子了,最重要的是,那讓我有了一個專心的目标,不再只關注自己。我有八年都沒再賭過。我以為自己‘痊愈’了。于是在第二次服役期結束後,複員回了老家。”

他清了清喉嚨,手掌按着大腿上下摩挲。這個故事無論講過多少次,他都覺得難以啓齒。

“問題就出在,我已經習慣了執行任務,失去了任務,我就失去了目的性。我沒有工作也沒有奮鬥目标。我習慣了跟戰友們打成一片的集體生活。服役多年後,平民生活就像黑白電影。我倒沒覺得憤怒,也沒有悲傷,但卻沒有任何能讓我産生興趣、讓我興奮、讓我開心的事物。只有賭博能讓我擺脫那份空虛。”

他不得不再次停下來。在座的人都很禮貌沒有插嘴;他們各有各的經歷,但關于賭瘾的一些最真切感受是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能體會的。

“第二次來襲,情況嚴重得多。”深藏在腦海的回憶突然被翻出,令他心悸。“我已經成年,一個人生活,不用對任何人負責。我一天可以在賭場坐十八個小時。我把所有積蓄都輸光了,還欠下了巨債。我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們一次又一次用擔保把我贖出來。可無論情況多麽嚴重,我都收不了手,真的收不了手啊。我恨死我自己了。”

他哽咽起來,安妮塔——他跟這位女士認識有兩年多了——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了捏再放開,還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是我的狗拯救了我的人生,”他說,“她那時才七個月大,得了胰腺炎。她需要輸血、輸液、吃藥——我沒錢治她。我的賬戶裏只有三塊錢,所有信用卡都透支了。我只好打電話給我媽,求她墊付。”他用力咽下口水。“我以前沒有,後來也沒感受到那麽強烈的羞恥感。有個那麽愛我、信任我的狗狗,我卻眼睜睜看着她快不行了。要不是我媽出手相助,她可能就死了,那就全都是我的錯。”

那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刻之一,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失控,連自己的狗都保不住,他徹底崩潰了。

“是反骨妹給了我勇氣和決心幫助我收手。在那之前,無論什麽都沒起到那麽大的作用。照顧好她成了我的職責,我的新使命。我終于去尋求了專業幫助,每當那股沖動一冒頭,我就會想到她——想想她多麽需要我保持自控。今天早些時候,當我被誘惑得快不行時,我就在心裏想她。我認為,在康複過程中,有個事物或者有個誰在身邊給你保持清醒的理由很重要。我不在乎自己受多大傷害,但我決不能傷害她。她讓我堅強。”

他靠在椅背上,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卸下了心頭的重擔。“謝謝多姆,”加斯說道,衆人也為他鼓掌,“安妮塔,接下來你來講吧?”

接下來的集會一如往常,有幾個人分享了他們的經歷,大家都對彼此的抗争報以噓唏同情。一個小時下來,衆人起立,手牽着手念誦《寧靜禱文[1]》作為收尾。多米尼克在會後逗留了一會兒,幫忙收拾休息室,并與其他幾個人一起一邊喝着咖啡吃着巧克力曲奇一邊閑聊。

離開教堂時,他感覺好多了,內心平靜下來,也更專注。天色不早,他只能在回家的路上順道找個地方吃飯,因為冰箱裏什麽都沒有。或者他也可以找卡洛斯和佳思敏,看他們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他左思右想着,出門來到停車的地方。就在他等過彎好出停車場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短信的通知鈴聲,發信的號碼他不認識。

艾布拉姆斯警官有危險。他需要你的幫助。

沒等多米尼克消化掉這古怪的內容,另一條消息又來了,寫的是一個他不認識的街道地址和一個房間號碼。

他開啓語音打字,一邊駛入車流一邊說:“你是誰?”

回複內容是一張圖片——撲克牌黑桃七。

一股戰栗沿着脊梁骨往上竄,但他還是穩穩握着方向盤,專心看路。“厲害了。”

拜托。他是受我牽連而遇險,我只能幫他到這裏。

多米尼克又駛過一個街區,他咬着下嘴唇,咒罵一句然後把車停在路邊。假如利維真可能有生命危險,哪怕那可能性極小,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你為什麽不報警?”他一邊問一邊把地址輸入GPS。

我給艾布拉姆斯警官所在的酒店發了騷擾投訴,但我不能細說詳情,否則他們就會知道是我。他們會以為那是個陷阱,耽擱下去可能會害他喪命。

多米尼克等到車流出現空隙便重新駛回路上,沿着标注出來的路線前進。發現地址離得不遠,他有點驚訝;運氣好的話,他沒幾分鐘就能到達那裏。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跟他們想的一樣?”

因為你已經上路了。

[1] Senrenity Prayer,由美國神學家Reinhold Niebuhr開創的無名祈禱文,常被匿名戒酒協會等互助戒瘾小組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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