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火,血和雪

我來到這裏的時候,這個世界正值冬季。

我落地的地點,不偏不倚,正好在梅嶺。許久之後我想,我可能是打開神卷的方式不對,如果我多一份尊敬,我到達的時機或許不這麽尴尬。

當時,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一根長矛斜斜向我刺來,我側身躲過,戰場之上的厮殺聲瞬間傳入我的耳朵,我的神識此刻還有些混亂,只當是自己處在多年前的無數場混戰之中,然後我很熟練地擡起腳,将豐雲一腳踹開去。

但我忘了,我身手不錯,踹人也是踹得動的,然而我現在仍是個神仙,這一踹,還沒回過神來的豐雲便化作一個黑點,朝南方飛了過去。

我這一腳之威着實吓人,不過我此時來不及把自家侍女撈回來,九天之上雲層攪動,幾束天光落下,正好困住了我,然後我感到,法力使不動了。

然後我看着滿臉是血的兵将的長矛利劍穿過這個囚籠,穿過我的身體,沒有絲毫阻礙。我明白了,大約對方看不見我,我也摸不着這些個凡人。

随即我一驚,難不成我去見那主角梅長蘇也是這副模樣,摸不着聽不見,我就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後,豈不是要憋死我?

我站在戰場中央,這幾束天光圍城的囚籠非常狹窄,害得我不得動彈,我只得透過那冰冷的光芒,看着兩支穿着相同服飾的軍隊厮殺。

“少帥——”

我聽見有人在我身旁大喊,戰場嘈雜至極,若是遠一些的喊聲,我也聽不見。

那個在我身邊的男子一身染血的戎服,在大喊過後,被一支長矛刺進心髒,就此倒地不起。我看了看倒在腳下的男子,然後擡起頭,看見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很亮,似是燃燒着火一樣的光,我第一眼注意的就是那雙幹淨的眼睛,然後我看到了那個人,滿臉血污,已經看不清面容了,同樣的一身戎服,同樣地滿身是傷。

他沒有看見我,抹了把血,轉身投入戰場。

無數的生命此刻在我身邊死去,我與他們沒有任何交集,可是我清楚,一個慈悲的神,見到這幅場景,都免不了出手救上一救。可我不會,我不是個慈悲的神,凡人死後投入輪回,我只會去冥間同閻王打個招呼,讓他行個好,給他們安個好胎。

看着烈火焚燒的戰場,我雖然不懂戰術什麽的,但也分得清兩支軍隊的實力懸殊,很顯然,與大渝一戰後,赤焰軍力竭之際,謝玉帶着大梁士兵收割自己同胞的生命,真是無恥至極。

時不時有兵刃和士兵将領穿過我的身體,感覺十分怪異。我被困在這幾束天光形成的囚籠裏,走也不行,出手也不行,傻傻地站在這裏,着實尴尬。

我嘆道:“可惜了,林少帥啊,不是我不出手救你,而是沒法出手啊。”

這時一個聲音悠悠道:“天光并無傷害,這是在警告你,無論如何,不得幹擾故事的發展。”

我從袖子裏掏出水晶球,它正盈盈發着光,我了然道:“原來是你做的。”

水晶球裏的祖宗沒有回應。

我搖頭道:“沒錯,我替林殊可惜,可我從來沒有想過改變這一切。若是我想我該如何?以一己之力殺死謝玉衆人,然後帶着赤焰軍殺回金陵喊冤,恐怕金陵未到,便被扣上一個謀反的名頭吧?我不懂你為何三番五次警告我,我就是想,也不知該如何做。”

水晶球裏面的光芒一閃一閃的祖宗就在光團之中,自從我得到它,便不知它本來面目,不知它身份和姓名,我姑且叫它閃光吧。

閃光道:“這些人的命數,不僅寫在那本神卷上,更在雲端之上的天命石上。除非逆天毀去天命石,否則命運不改。”

我愣了愣,還未反應,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小殊”的呼喊,我擡眼望去,看見林殊之父林帥被一劍刺中心髒,就此斃命。

此時,我身邊的戰場已經堆滿了屍體,鮮血染紅了整個天地,火光照亮了一切,如同最為恐怖的修羅場。

飛揚的鮮血和仇恨快意的扭曲的臉已經是我眼中所有的內容,我突然想起許多詞語,比如罪業,比如仇恨,比如慈悲。

戰鬥比我想象地結束的快,也許我已經麻木了。

謝玉所帶領的十幾萬軍隊并不全在這裏,只是這僅僅三萬精兵足以收割這些累極了的赤焰男兒的性命。他們沒有砍下他們的頭顱,卻不是因為慈悲和憐憫,只是沒有這個必要,他們拿走了每一個倒下的赤焰男兒的手環,為了不弄髒自己的手,他們揮刀砍下那一個個握過大刀、殺過敵人、保家衛國的手腕。

我站在這幅地獄般的景象中,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白雪之上,是最鮮豔的血色和最醜陋的人性。

天光已經散去,我仍未動,明明沒有冷熱之感卻冷得想哆嗦。我道:“如果下次你再讓我看到這幅畫面,無論如何,我會出手。”

閃光冷冷道:“那你最好不要睜眼。”

閉眼不見,一切便不發生了嗎?

我往前走去,時不時會踩到屍體,那些屍體斷去手腕的地方還在冒着血,如同修羅地獄,十分可怖。

壯士斷腕,蒙受冤屈,為自己同胞殺害,死不瞑目,無比可悲。

我嘆道:“死後被砍去手腕,還不得墳墓安葬,實在可悲。”

閃光不言。

我停下腳步,将水晶球收起,凝神,運起神力。天地間吹來一陣風,随後飄來朵朵白雲,我擡起腳,踏在雲上。好像雲幕下垂,雲層與地面不過數丈長。

這裏的世界本沒有神仙,風霜雨雪不由神仙掌管,我曉得布雪的咒訣也沒有用,幸運的是我學過召喚雪花的巫術,是一支舞。

大雪落下,蓋住了整片梅嶺。

落雪将盡,我收回了舞步,落在一朵雲上,看着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真是幹淨。

但是雪地之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先前空無一人的戰場上,站了個人,一身黑衣,面容肅穆。

那人聲音并不大,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我道是世間無神,所以生命之中災厄諸多,如今看來卻不是如此。”

“便是一場大雪,不過粉飾太平罷了。”

我站在雲頭,第一次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似乎感到他在看着我,那麽我是該下去說兩句閑話,還是扭頭走人?

這時又傳來一道聲音,伴随着靴子踩在雪地上的簌簌聲,“老爹,謝玉那老混蛋走啦,下面傳來消息,藥王谷撿着個活的,我們的人也碰到好幾個逃出來的赤焰兵,我都給你捆起來了。你說這天寒地凍的,明知來不及還跑來做甚……”

來人也是一身黑衣,走路十分潇灑,看着很年輕,他掃了一眼,看着我愣住,“哪裏掉下個如花似玉的神仙姐姐?”

我想我大概從真神堕入凡間,能被凡人肉眼給看見。

嘆了口氣,我走下雲層,道:“你腳下踩的,是無數赤焰軍的屍體。”

場間的氣氛又轉為肅穆莊重,看着極為穩重的中年男人微微皺眉,轉頭對來人道:“有酒麽?”

年輕人微愣,在腰間摸了一會兒才把他要的東西遞給他,嘀咕道:“先前我藏酒還罵我,現在卻想起想我讨酒喝?”

中年男人罵道:“臭小子,給我待在這裏。”随後問我:“仙人可知赤焰軍元帥林燮葬在何處?”

我怔住,這個我還真沒注意。

男人不待我回答,便往前走,直至懸崖邊。他飲一口烈酒,道“敬你戎馬半生,守家衛國。”然後将酒袋子一傾,烈酒落在雪地上。

“敬你一身正氣,赤膽忠心。”

……

慷慨之言過後,這位不過四十餘歲的健壯男子,終于露出了一絲疲憊和怨憤,聲音滄桑、悲痛和懷念,“老朋友,十幾年後再相見,卻是陰陽兩隔,我勸過你放手,你卻這般固執。搭上自己一條命不說,還連累自己的妻兒……”

他說着,手裏的酒不斷落下來,落在雪地上。

我看了一眼那位年輕男子有些心疼的表情,突然想到之前閱讀原著時的某些細節,明白了這兩人的身份,琅琊閣的老閣主和少閣主藺晨。

原來當年的林殊真是這兩人救的。

我向前幾步,“二位可是琅琊閣老閣主和少閣主?”

二人都朝我看。

我道:“老閣主的老朋友,是赤焰軍林帥,也就是當年的梅石楠?”

我前面一句算是猜的,令他們有些驚奇,後面一句就是秘辛了,令他們驚駭了。

老閣主到底穩重些,猜到了些許,冷冷道:“我本以為仙人只是路過,不忍這些一片赤誠的大好男兒抛屍荒野,所以落雪為墓。如今看來,卻是刻意過來,人算不如天算,看來仙人是另有所圖?”

不及弱冠之年的藺晨仍然震驚,“你當真是個神仙?哪兒冒出來的?老爹,我就說這種地方陰邪得很,不可以随便上來!”

我無奈,真誠地說,“我真是個神仙,天上下來的。我沒有算計你們,赤焰軍這件事與我無關,但是我沒有出手救他們,這一點你們說我冷血我也認了。不過當前我們是不是該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辦?”

藺晨大約沒想過神仙還有我這般平易近人的,露出一副呆住的模樣。

老閣主也有些懵,道:“你這神仙到底是來作甚的?”

我是來做什麽的,我也想過,自從從那扇門裏出來我就開始思考。其實我什麽都不做,随便找朵雲睡個十三年事情也是這幅模樣。

然而到底我心軟了。

我招來的大雪這般大,已經中了火寒毒的林殊想必被埋住了吧。

不想讓他饑寒交迫,不想讓他再被仇恨和迷茫困擾,不想再讓這個冰冷的世間打磨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我吸了一口氣,“林帥之子林殊還沒有死,他落在了某個山崖下。我想同你們一起去找。”

老閣主得知自己故友之子還活着,很是開心。便招來了人,讓他們沿着梅嶺好好找。

我要來了一捆繩索,一頭遞給了藺晨,他困惑地看着我,道:“這是要幹嘛?捆人也不要這麽長的。”

我不答反問,“你內功到底深不深厚?”

藺晨不耐煩道:“這個問題你問多少遍了,我都說過了,不信你去找我爹,這裏比我更深厚的就只有我爹了。”

我打了個哈哈,拿着繩索的另一頭,走到懸崖邊,在藺晨的驚呼中,跳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明日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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