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山之石7

一句話猶如石破天驚,砸在了段延年和春桃二人的頭上。

他先是震驚不已,随後又喜上心頭——根本就不存在羅平這個人,那這封所謂羅平送來的密信,就是毫無意義的。

這趟邊境之行也總算是不虛此行。

士兵将他們帶到了新上任的将軍——衛将軍的營帳裏。

衛将軍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滿面虬髯,雄壯挺拔,正在營帳裏觀看沙盤。

“将軍,這人說自己是朝廷命官,想要見一位姓羅的副将。”士兵道。

衛将軍點頭,示意他先退下。

待他出去後,衛将軍向段延年行了個武将禮:“末将是朝廷委任的從三品歸德将軍衛勇全,參加段大人。”

“衛将軍不必多禮。”

衛勇全引他上座,然後又道:“邊疆遙遠,消息傳遞不便,末将也是剛收到皇城傳來的聖旨沒多久。”

“依衛将軍所見,岑遠可否有叛國之嫌?”

“絕不可能!”衛勇全這話說得是斬釘截鐵,“若是岑将軍當真叛國,我們這些部下怎麽可能毫不知情!将軍他又怎麽會死在胡人的陰謀詭計之下!況且,奔雷營與其他四營中,絕無一個叫羅平的副官。将軍生前身邊也并未出現這麽一個人!僅憑這一封不知道是哪個奸詐小人敗壞将軍名聲的信,憑什麽斷言将軍叛國!”

段延年舒了口氣,本以為調查這事還要多費幾番周折,沒想到剛到邊疆所有問題就迎刃而解。

羅平這個人根本就有問題,他冒充岑遠的親信将這麽一封信上交于皇帝到底有何居心,而這一切背後的黑手究竟又是何方神聖?

皇帝為了治岑遠的罪竟然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他也不管這背後又有多少彎彎繞繞,查都不查一下,将這種不知是大是小的事就這麽草率地撂下……他這個皇帝,怕是不想當了。

“那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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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大人放心,消息目前只有末将和幾名可信任的軍官知道。将軍是我們大陳的戰神,是整個軍隊的信仰,吾等絕不會讓這腌臜事污了将軍的名聲!”

事情終于向好的方向發展了,段延年這幾天來緊緊提着心終于放回了肚子裏。

他松了口氣,道:“多謝衛将軍了……”

“應該是我們多謝段大人,聽說一直都是您在為将軍的事左右奔波,末将還等着您還将軍一個清白呢!”

一路風塵仆仆的趕來,還沒呆上一天就要往回趕了。

不過段延年心中沒有絲毫怨言。

兩人準備直接原路回京,卻被衛将軍攔了下來:“天色已晚,沙匪也開始活動了,兩位若是這個時候上路,怕是很難全首全尾地回京,末将命人騰出了個帳篷,大人您還是先休息一晚,明早再走吧。”

段延年衡量了下自己和春桃的小身板,十分贊同他的說法。

……

說是天色已晚,其實也才到傍晚。

沙漠的傍晚很壯麗,一輪渾圓的落日緊貼着大漠的棱線,大地被襯得暗沉沉的。沙海一直鋪到天邊,每一粒沙子都折射着落日的餘晖。

段延年撇下了春桃,抱着一壇酒登上了最高的一處沙丘。

這裏能很清楚的看到周圍的景象,包括遠處臨闾關破舊的城牆;風沙下樓蘭古城的斷壁殘垣;以及五個大營随風飄展的營旗。

他站在丘頂,卻被大風吹的有些站不穩,索性就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在邊疆的風沙裏喝下了第一口酒,酒水中還摻雜着風卷起的塵土,渾濁的像是這片被黃沙掩埋的天地。

大漠是什麽?是羌笛?是戰刀?是雕弓?還是這飛舞千裏的黃沙?大漠是夜光杯裏斟滿的酒;是絲綢之路上拂動的紅柳;是他夢裏搖曳的清愁。大漠在詩裏;在詞裏;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腳下。

太陽一點點落下,天邊的雲彩被染的血紅,他又想起了衛勇全的話——

“岑将軍毒發前讓我們将他的遺體火化,将他的骨頭與舊物都埋在最高的沙丘下,将燒出來的灰燼直接撒在風裏。雖然将軍沒說原因,不過末将想,他是想用這種方式繼續守護這陳國的河山吧?”

現在呀,大漠是一座荒冢,是一顆沉寂的心,是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故人,是一場還未做完就破碎的大夢。

于是他又在落日的餘晖裏喝下第二口酒,這酒像燒紅的刀子進入了他的喉嚨,深入他的肺腑,痛徹心扉。

岑遠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會不會與他坐在同一個地方,喝下同一種酒呢?那時的他,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平日幾杯就醉的他這個時候卻清醒極了,世人都說酒能消愁,可他這十幾年的苦苦追求,塵埃落定的茫然若失為什麽依然在他腦海中清晰可見?

太陽完全落了下去,夜色降臨,遠處的營地燃起了火把。萬籁俱靜,只能聽到西風吹過空曠天地的嗚咽聲,一輪渾圓的明月高挂在天空上,月華如練。

最後他又在凄涼的月光下飲下第三口酒,酒水順着嘴角流下,打濕了衣襟,最後落到沙地上。他将剩下的酒全都迎風潑出,先是輕笑了兩聲,随後又低聲說道:“我做過無數次與你共同飲酒的夢,沒想到在今天實現了。這一壇酒,就當是我敬給你的,希望你能看在這好酒的面子,在黃泉路上等我幾步,你步子太大,我怕我追不上……”

他躺在沙丘上,任一層黃沙覆蓋住他身體。岑遠的骨灰撒在了這裏,這兒的每一顆黃沙,每一粒灰塵都有可能是他……置身于沙塵中,就像置身于他冰冷的懷抱。

他閉上眼睛,思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場夜宴,那個時候,他就像現在這樣躺在岑遠身旁的地上,和他呼吸着同一塊空氣,看着同一片星空。

“公子,夜裏太涼了,該回去了。”

春桃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他的身後,她将一件披風劈頭蓋臉的扔在了他的身上。

段延年爬起來,揉揉自己不太清楚的腦袋,含糊着道:“等……等我一下……”

他搖晃着往下走,一個沒站穩直接滾下了沙丘。

“公子!”春桃驚聲尖叫,飛奔下來扶他。

“沒……沒事……”他喘了兩口氣,直起身,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勢開始在沙子裏亂挖了起來。

“公子!您這是在做什麽啊……”

“岑遠……岑遠還有他的東西都埋在這呢……我……我得找找……讓我看一眼……讓我再親自看他一眼……”

春桃眼眶一熱,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抹去眼淚,蹲下身道:“我幫您找。”

他搖頭:“不用不用……要是讓你在我前面找到了,我該有多難堪啊……”

于是春桃就蹲在沙地上,抹着眼淚,看着他在這片一模一樣的黃沙上挖來挖去。

他的指甲裏夾滿了沙礫,膈得手指生疼,可他卻沒有減慢速度,沙地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坑。

挖了一會兒,換了幾個地方,他終于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于是便在那裏拼命地挖了起來,很快就挖出了一個布包。

他動作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似的一層一層打開了布包,他的手一開始很平穩,現在卻抖動得幾乎拿不住這個小小的包裹。最後一片布揭開的時候,幾塊被燒的漆黑的碎骨和一些岑遠的遺物映入了眼簾。

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從接到死訊的那一刻到親手挖出岑遠骸骨的前一秒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可現在,岑遠就在這裏,就在他的面前。他終于清楚的意識到——他的岑遠;他從年少時期的夢;包括他的整顆心,都在他手上的小包裹裏。

岑遠真的死了。

就好像一瞬間,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先是無聲的落淚,漸漸轉變成低聲嗚咽,到最後演變成了號啕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哭得聲嘶力竭,他緊緊地抱着懷中的東西,就像抱緊了那些容易破碎的奢望。

此刻的酩酊大醉讓他不再束縛自己,将積累在他心口上的痛苦與絕望通通都發洩了出來。

春桃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後,背過身去,不去看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段延年。她知道,這是段延年遲來的情感爆發。他一定不想她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哭吧哭吧,将所有的痛苦都哭出來,總比一直憋在心裏要好。她願意在這裏陪着他,告訴他他不是孤身一人。

段延年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漸漸的他也沒那麽想哭了,只是心裏還堵得喘不上氣。他顫抖着手将包裹又整整齊齊地疊好,不成調的句子從他嘴中吐露了出來:“我想……把他帶回去……他會不會怪我……畢竟他想要留在這裏……”

像是在問春桃,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也沒等着春桃回答,他又繼續說到:“不打緊的……他怨我也好……也好過……”說到這,他捂住嘴,強行止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哽咽,發出了一聲抽氣聲,“也好過……現在這般……我倒是寧願他怨我………”

第二天,兩個人誰都沒有提昨晚發生的一切。

而從今以後,他會把岑遠這個名字爛在自己的心裏,将這個人變成內心深處一到永遠也好不了的疤,雖然一碰就疼,但是他會一直保持自己最完美的一面。

即使他心底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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