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元霄摸着兜裏沉甸甸的兩塊銀元,一路小跑,緊張得冷汗直冒。

正要過馬路時,被突然剎車在自己面前的黑色轎車吓一大跳,腿登子一軟,險些跌在地上。

“對……對不起……”元霄不敢擡高視線,繞過車頭這就想走。

車裏人卻開口,“好好一雙眼睛不看人,你這道歉是說給地面的,還是說給我車聽?”

元霄腳步一頓,是三少爺的聲音。

他這才冷靜下來,回頭愣愣盯着車裏西裝革履的男人。三少爺今天沒戴帽子,襯衣領口也慵懶散開,都看得見深邃淩厲的一小截鎖骨。

男人不耐煩皺了皺眉,“還愣着作什麽?上車。”

元霄回過神來,立馬搖搖頭,“不麻煩了三少爺,我去的地方就要到了。”

“我是讓你上車,沒問你想不想上來。”語氣平添兩分躁意,不留他選擇餘地。

這是元霄第一次坐陳秉安的車,手指緊張搓撚着粗棉布衣角,十分局促。

“你這一路小跑是着急去哪裏?”

“荷丫頭說今日該去結藥鋪上個月開的藥錢,老夫人在家她一時走不開,就讓我去。”

“時間還早,你跑什麽?”陳秉安見他額頭冒汗,便将自己的手帕遞過去。

元霄不敢接,就用手肘在額頭上胡亂抹兩把,水漬混合灰塵劃得滿臉都是,有些滑稽。“兜裏很沉……”

“很沉?”陳秉安疑惑看向他衣兜。

元霄便小心翼翼将銀元掏出來與他看,“第一次揣這麽多錢……怕弄丢了。”

“……”陳秉安盯着毫無分量的兩塊錢,可算是明白了。他這是身負‘千金’,提心吊膽呢。不自覺竟笑出了聲。

元霄這才注意到司機開錯了路,有些慌張,“三少爺……藥鋪不是這條路。”

“我知道。”

“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劉家。”

元霄不明白三少爺意思,又瑟瑟開口,“今天要是不結錢,回去會被說的……”

不待陳秉安解釋,司機先開了口,“元霄少爺你誤會了。我先載三少爺去了劉家再送你去藥鋪,等你結了錢還能順路捎你回去。”

司機是陳秉安心腹,聰明會來事,深谙三少爺心思套路。他叫元霄作少爺不過是出于禮貌。凡是三少爺主動邀請乘車的人,男的一律叫少爺,女的一律叫小姐。

元霄剛張了張口,陳秉安知道他這是又要推拒,立馬岔開話題,“之前說要送你東西,想好要什麽了嗎?”

“沒有……”

“那想好以後告訴我。”

元霄搖搖頭,“沒有想要的……現在……現在這樣就很好。”他指的是現在在陳家比之前過得好吃得好睡得好,還遇見了三少爺。這些經歷比他過去十多年都要好。

陳秉安知道他根性膽小,但也詫異這世上竟還真有比自己無欲無求的人。陳秉安的無欲是因為他想要的東西召之即來,而元霄的無求卻真真是滿足于現世安好。

元霄見三少爺盯着自己,心跳在胸口撲通撲通。餘光忍不住來回掃那一彎熟悉好看的眉角和那雙狡黠似能看透一切的澄澈眼睛。他突然慶幸人比動物多穿了件衣服,否則真怕自己此刻的不安分都被三少爺瞧進眼裏去。

啊。他突然有想要的東西了。若是……若是三少爺的話,就算朝生暮死只能活一天了,他也是想要他的啊。

陳秉安這些天都熬了夜,微颦的眉間藏不住那幾分倦,便仰頭靠上椅背捏了捏晴明穴,漫不經心問他,“你會唱戲,跟誰學的?”

“沒學過,唱得不好,就是天天聽,聽得多了自然能哼上兩句。”元霄見他閉目養神,才敢大大方方擡眼皮看他。

他瞧見三少爺右眼骨下邊黏了一小段發渣,沒多想,竟伸手想替他揩下來。纖細手指還未來得及拈下那頭發,就被三少爺敏捷逮住手腕。

少年身子一顫,像自投羅網被獵人捉下的小兔子。

陳秉安不慌不忙睜開眼睛,平靜與他注視。

少年也被自己将才大膽的行為吓一大跳,有些心虛,“有頭發……”

陳秉安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在臉上一劃,那小根頭發渣便乖巧黏在手背落下來。

“嗯,掉了。”陳秉安又看了他一眼,便無事一般閉眼小憩。

元霄這回卻不淡定了。

陳秉安已經閉了眼,卻似乎并不打算放開他的手。

三少爺手上皮膚溫暖細膩,白生漂亮,連一個小繭都找不出來。

他握着元霄纖細的手腕,輕輕摩挲,漸漸下滑,将少年的整個掌心都包裹在自己手中,拇指霸道撥開他微蜷手指,指腹打着圈兒地慢慢揉撚他手心。

像是對待心愛之物一般,動作溫柔極了。

直到前排司機不知此刻風情,用他慣常的語氣說,“三少爺,劉家到了。”

陳秉安沒見着劉成,倒是正在遛鳥的簡子濤一拍他肩膀,“嘿,來了。”

“你怎在這裏?”

簡子濤不急不慢,将金絲鳥籠挂在檐下,又勾着食指戳了戳籠子才意猶未盡轉過頭來,“自然是劉二爺讓來的。”

“劉成他人呢?”

“去樓裏聽新戲了。”

陳秉安皺眉,“案子他還管不管了?”

簡子濤卻笑了,“哈哈哈。我說三爺你得仔細算算,從他打雞血要折騰這事兒開始,到今時,多少個日子了?”

“三天半。”

“對!三大三天了。三爺可曾見過他劉二爺做個事情有超過三天耐心的?”

“……”

劉成不學無術不靠譜都是出了名。他做過的正經事情別說三天,就是睡一覺第二天睜了眼睛還能記得的,那也是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這不,劉二爺怕您一個人查案子無聊,讓我特地過來陪陪三爺你。”簡子濤說完,又吹了聲口哨逗他的鳥。

陳秉安盯着籠子裏烏黑的禽物,“這八哥你養的?”

簡子濤噘嘴,啧了一聲,“這不是八哥,你看它那搓金毛,是只鹩哥。”

籠子裏活蹦亂跳的黑鳥正偏着腦袋打量陌生的陳秉安,叫聲明麗清脆,“瓜娃子。瓜娃子。”

“……”懂了,這鳥鐵定是劉成的。

陳秉安一屁股坐在劉成墊着翡翠流蘇蠶絲軟墊的太師椅上,張望着門口方向,“劉寅說查到新東西了,他人呢?”

“你來之前半刻鐘剛走。司機回來說二爺在戲樓裏跟人叫上板要掀臺子,劉寅救急去了。”

“……”陳秉安臉色立馬拉下來,心裏暗罵他好一個惹是生非的廢物。

“三爺別急。關于鹦哥的事情,現在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想先曉得哪一個?”

“壞的是什麽?”

簡子濤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出事之前,有人曾見過陳家陳六私下找過那鹦哥。兩人似在密謀什麽,偷偷摸摸的。”

“陳六?這消息哪來的?”

“消息自然是局子裏的,但我們卻是在溝鼠口裏撥出肉來。這不難理解,本來只一個跟三爺有露水關系的鹦哥,這下突然又牽扯出一號陳家人,那些條子怕得罪陳家,事兒捂着不敢聲張,白紙黑字的事兒,更沒人敢寫。所以之前你一直說少了東西。”

陳秉安琢磨着這兩日家裏是沒見着陳六影子,該是兜裏有子又坐賭桌上頭了。“那好消息呢?”

簡子濤哈哈大笑,“三爺你想啊。跟鹦哥碰頭的是你家陳六,不是別的男人……這不就是那什麽,你沒戴帽子麽哈哈哈。”

“……”陳秉安可不覺得好笑。他其實并不打緊鹦哥到底有沒有男人,寵過氣的人了,不在心尖兒上。

陳六,就是陳二口中的六子。兩人是表兄弟,聽說當年南方天災險些餓死,是由外姓入贅的一個表舅叔帶着一路,從省外千裏跋涉過來投奔陳家的遠親。陳秉安出生時候他倆就在這屋裏頭了。

陳六人傻嗜賭,陳二精明好色,都不是什麽好狗,脾性不潔,杖着陳姓,私下該是沒少做缺德挫事,髒得難分秋色。如今兩人年紀大了,多出花樣的陋習更是連遮都懶得一遮。這幾年陳秉安煩他們得要命,之前管劉成暗查就是想抓住個大把柄說服老夫人讓他們統統滾蛋。

看來這回,想查他們的人,不止自己了。

陳秉安反複咂摸着這究竟是不是個利己的好兆頭。

簡子濤見他神思飛遠,錯以為三少爺還在跟‘帽子’事件較勁兒,又繼續說,“除了陳六這一出,還有兩個巧合。其一,鹦哥手背上有道傷口,不深,就是被人用指甲蓋劃過的那種血口子。她自己都承認那傷口出自喬小橋本人,不過說是出事前一天兩人在後臺發生過争執。當時喬小橋剛唱完下來,鹦哥正要上去,兩人擦個肩膀的時間就鬧起來了。班裏的小角倒是樂得證明,他說當時是他和一個秀氣的小哥哥一起将二人拉開。”

“其二嘛。就是三少爺你曾送她的那雙銅耳環。這雙耳環不知好歹,恰好就落在屍體邊上了。”

“……”

簡子濤話鋒又一轉,“不過又說屍體旁邊的耳環不是鹦哥的那雙。她堅持說自己的耳環壓根兒沒丢。所以這兩個情況,也沒人寫入記錄。”

陳秉安全身如過電般一激靈,擡手時還碰翻劉成鎮桌的一只黃玉貔貅。

敦實的整塊黃玉‘砰’一聲砸在地上,發出讓人氣結的悶響。

又像是塵封多年的山洞突然給人炸開一個大口子。

籠子裏的鹩哥被這突兀的不速之音吓得炸毛,猛烈撲哧着翅膀大叫,“瓜娃子。我日`你大爺,我日`你大爺。”

“三少爺?”簡子濤也被他的大反應好吓一跳,試探着叫他兩聲。

陳秉安打了個‘我沒事’的手勢,又陷入沉思。

當年他送鹦哥的那對耳環是專程找人做的,做了兩對,世上獨一無二的兩對。一對送了佳人,另一對莫名其妙丢了。

那時候丢個耳環對陳家三少來說連個事情都算不上,自然是不了了之。可消失多年的耳環這個檔口忽然重見天日,嗅覺靈敏的陳秉安分明舐到一絲異味。

簡子濤嘴裏‘啧啧’不停,安撫着受驚的禽鳥。窗外的風把沒關嚴實的戶牖吹得吱吱作響。

“喲。三少爺你看,起風了。”

陳秉安聞言擡頭,天色不知何時已暗下去一大截,連空氣裏都嗅得出兩分粘膩的泥土味道。

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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