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守門的條子見巡邏隊長帶上來的人竟是陳秉安,立馬坐直身子,将翹得老高的二郎腿規矩收回去。他又覺得不妥,便起身老老實實在門口立着,眼神卻不安分朝人瞥去。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身影顯得十分猥瑣。

陳秉安只漠然掃他一眼,又低眉擡手将袖扣扣好,問領路的人,“裏面的人如何了?”

“回三少爺,鹦哥姑娘好好的。好吃好喝,不敢虧待。”

守門的得到隊長眼神示意,麻溜掏出鑰匙開了門。

意料之中。

鹦哥一見來人是陳秉安,原本安靜的美人兒一下子就開了淚腺,眼淚說來就來。她着一身绛紅,像顆碩大的繡球似的,不管不顧,一股腦兒投進陳秉安懷裏。

“三少爺,您可終于來看人家了。”止不住的眼淚正好蹭他胸前西裝的口袋上,水漬化開來,像個圖騰。陳秉安面無表情,踟蹰片刻,終于沒有推開懷裏的人。

“還有外人。”守門的條子聽三少爺冷冷開口,不禁一哆嗦,立馬關好門退出去。

鹦哥抽抽鼻子,聲音如三月新芽帶雨,“人家不管。”

“瘦了。”

鹦哥聞言擡頭,一雙好看的眼睛有些憔悴,那對弧度張揚,飛入雲鬓的眉,今日也未用墨黑描摹輪廓,看來這些天裏着實是受了苦的。

“三少爺您可真壞啊。人家天天都在想你……”

陳秉安又多看她兩眼,嘆了口氣,将人從自己懷裏扒拉出來,語氣溫柔極了,“你可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裏吃罪?”

鹦哥搖搖頭,突然像是又想起什麽,點了點頭,嬌嗔道,“是那雙耳環……”

“把你知道的都說來聽聽。”

鹦哥早想跟三少爺訴苦自己是無辜的,聞言立馬收住眼淚,“死人身邊的那雙耳環真不是我的,我的在這處好好收着。”說着,她小心翼翼從貼身的青色荷包裏翻出一只銅耳環與陳秉安看。

“唉。怨我平日裏太愛炫耀了些,才遭上這個罪。”這雙連外行人都能依稀看出貴重的耳環,凡是見過一眼就夠留個心眼了。鹦哥平日裏唱曲沒少戴過,幾乎人人都曉得她有雙好耳環,價值幾百畝黃金地。“三少爺……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別人信不信我不管,您可一定要為我做主呀。”

“那你覺得是誰想陷害你?如今最有嫌疑的人——喬小橋,她可已經死了。”

“……”究竟是誰有意陷害她?這個人鹦哥做夢都想抓他出來。眼淚汪汪,似乎随時都能再哭出來。

其實陳秉安并不糾結這個問題,他知道鹦哥沒有說謊。鹦哥從頭到尾都糊裏糊塗,若是依着耳環這條線索按圖索骥,很明顯,這個‘骥’并不在她手上。陳秉安也不廢話,換了個思路,“聽說出事之前,陳六私下找過你?我可不記得我有吩咐過他做這個事情。”

鹦哥尋思一會兒,也一臉困惑,嘟着嘴,像是受了委屈,“三少爺您自從認識那個窦姑娘可好久不愛搭理我了,陳六又怎會來找我。”

陳秉安以為她還跟自己鬧脾氣,也沒心情周旋,将那日簡子濤的話言簡意赅重複一遍,“臘月末,聚福班後院偏門。現在想起來了麽。”

鹦哥沉吟小刻,‘啊’了一聲,眼神終于落了點光,一臉恍然,“是有一天。那天晚上我喝了酒,他來招我我沒理他就讓他走了。”鹦哥努力回憶,“那一天……他似是來問我借錢的。我當然沒有借給他!當時他急了,唬我說以後三少爺永遠不來見我了……當時酒勁上來,我就跟他吵嘴兩句,後面他也沒再找過我。”

鹦哥見三少爺沉思不說話,怕他不相信,有些急了,扯着他一絲不皺的厚麻料袖子撒嬌,“鹦哥只有三少爺了,那些人趁您不在都欺負我。喬小橋死的那一天我明明就在人群裏,好多大人物都可以證明,可如今卻非要背黑鍋坐牢子……嗚嗚嗚……”

陳秉安卻戲谑,“看來我靠不住啊,你靠着我如今卻靠成了冤大頭……我可聽說你那日忙着尋覓新靠山沒閑着,尋着了嘛?”他自說自話,說完,又哦了一聲,“該還沒找着吧,不然又怎會因為一個靠不住的三少爺還委屈在這裏呢。”

鹦哥臉上青了又白,愣了愣,眼神不甘,帶着哭腔,“人家……人家真真只喜歡三少爺一個人!”

陳秉安見慣她們這些磨人的小把戲,也不跟她再較勁兒。

她見他轉身要走,突然撲上去将陳秉安死死摟住,哭鬧着不撒手。她知道他朝三暮四卻念舊情,三少爺從不虧待自己睡過的人。索性心一橫,膽一厚,一咬牙就開始解領口的琵琶扣。眨眼功夫,半個雪白的肩膀就快露出來。

陳秉安正琢磨着陳六借錢的事情,神思慢了半拍,這才反應過來她要作甚麽。

他狠狠吞咽一口口水才壓住心裏那頭蠢蠢欲動的洪水猛獸。他此刻并沒有合歡的情緒,只是那抹肩頭的雪白色太刺眼睛,讓他倏地想

起前兩天才看過的,如何都看不膩歪的雪白的少年身體,不禁喉嚨發幹。

他皺了皺眉,按着她手背強硬将人推開,“不鬧。這裏有監控。”人都走出一丈遠了,才不留痕跡嘆了口氣,“等着,我給你清白。”

陳秉安轉身太快,沒看見身後鹦哥欲言又止的表情。

眼淚從她清瘦的臉頰滑下來,啪嗒,落在軟底的素色小鞋尖上。她心想,這下該是無論如何,三少爺都不願意再要她了罷。

臨走時,陳秉安專程打了聲招呼,讓局子裏的人盯着陳六,該查就查,不要縛于陳家壓力,也不要動草驚蛇。

跟劉成相熟的警察頭子揶揄道,“三少爺,您自己的人都要查吶?”

“你們還有其他嫌疑人麽?”

“這倒是沒有。”

“那廢什麽話,你們只有一個嫌疑人,跟她接觸過的人你們不查,還想查什麽?”

雛樓門口的百日紅紅了幾百個日頭依然開勢如火。

簡子濤來去數十次,這還是第一次有閑暇留心這繞樓半圈的假花。做工精細,不仔細了看,幾乎以假亂真。

鸨婆親自迎出來,笑得比背景的百日紅還妖氣三分,“簡少爺今兒個咋有閑過來?昨兒白日裏電話過去問候不是說這段時間不空來嘛?”她挂着兩坨胭脂紅的大圓腮,單眼皮眼尾上翹成一個奇怪弧度。眼裏存一撮黠光,像是見着多少金銀財寶似的。

簡子濤不以為意,一挑唇角,“今兒晚上可不止我來,把‘花戲露’那間屋子騰出來給我。”

鸨婆一蹙眉,面露難色,活像那效颦東施,“可是今兒晚上……橋北那孫公子人已經在裏邊啦……”

“我知道,所以讓你把屋子騰出來。”

鸨婆試探着又問,“簡少爺您說要來的人可是……”

簡子濤不耐煩了,睨她一眼,語氣帶沖,“陳家三少爺,認識嗎?”說完,便一整衣襟,一擡腳,跨進古色古香的雕花木門。

鸨婆杵原地愣了愣,可算是回過神來,瞪着眼,張大口,一臉不可置信,“認認……認識!”

簡子濤其實也不太明白,為什麽三少爺會突然約自己來此處。自從那日下了船,陳秉安對君生一字未多提及,他從君生那漾着水波的失望小眼神裏就能讀懂,得,這頭牌也沒能抓住陳秉安的心。

好巧不巧。今日白天,陳秉安剛見完鹦哥似是心血來潮,突然就約自己過來,他是真丈二和尚,一頭霧水。不過簡少爺心寬,也懶得琢磨,要來玩兒就來玩兒一晚上呗。

簡子濤剛坐進收拾妥帖的房間,陳秉安後腳就跟着進來。陳秉安剛一進來,打扮妥當,着一身金色冰絲襖的君生身後跟着兩個清瘦少年,三人也一并進來屋子。

君生眼波潋滟,漂亮的臉蛋真是招人喜歡極了。他一進屋,就往陳秉安身邊挪,欲說還休,“三少爺……”

陳秉安也沖他招手,“來,坐我身邊。”

紅酥手,黃藤酒。

上好的陳年雕花,五個人來回添了兩輪,一壇很快就見底。君生酒量不錯,喝得小臉通紅,眼神依然貯光。他目光從始至終都直直盯着身側的陳秉安,像是一秒鐘都舍不得耽誤,要把人看進心坎裏。

簡子濤是第一個趴下的。他失去意識時,衆人還在七嘴八舌嚼香口的瓜子仁。開始礙于陳秉安氣場,大夥兒小心翼翼作陪,待半斤黃湯下肚,不安分的嘴巴們這才三言兩語熱鬧起來。

不知是哪個随口一句提起那雙喬抛屍案,說到那個至今抓不住,像是憑空消失的兇手時,君生故作玄虛,小啜一口杯中陳釀,“大驚小怪!活人消失算什麽,我前些天還親眼見過呢。”

“哦?”

君生傾身斟滿三少爺跟前将将飲空的琉璃酒盞,性`感的手指在壇口摩挲兩下,娓娓開口,“上個月罷。那個小白臉被我讓人綁起來塞進狗籠子,第二日就不見了。”

“哪個小白臉?”

“就是那個背地裏老使絆子的。”君生煙波迷離,邊說還邊不忘窩進陳秉安懷裏,親昵得倒像是三少爺的小情人。酒是好東西,壯了膽,仿佛就能心想事成似的。

那兩人一聽也心中有數,呵呵笑着,叽叽喳喳,一人一句數落那個倒黴的‘小心機鬼。’

陳秉安已經酒氣上頭,心思仍舊半邊明澈。從衆人幾言毫無因果的落井下石裏,便大致拼湊出一個人來。

這個君生口中的小白臉,也是雛樓裏的男孩子。似是那男孩搶了誰誰誰的客人,還不止一次,不止一人。樓裏各有規則,心機重卻無城府,小動作次數多了,自然不招人待見。

說者無意,聞者有心。

陳秉安悠悠飲盡最後一口甜酒,看似随意慵懶地說,“那人叫什麽名字?”

一人立馬接嘴,“煙花。”

君生突然喝住他,“瞎說。他就是雛樓養的一條亂咬人的狗!狗怎麽會有名字!”

陳秉安見懷裏的美人兒還真動了氣,原本紅潤的小臉更顯得溫熱香軟。他擡手溺愛地一刮他鼻尖,又勾着他下巴逼他與自己對視,“小美人生氣了?不值得吧。”

“三少爺。”君生嬌嗔一聲,心情立馬明朗起來,“要是三少爺您肯疼我,之前受的委屈就什麽都值得了。”

君生白嫩似雪的手被陳秉安掂在手中翻覆把玩。君生突然反手勾住三少爺脖頸,伸長脖子像要索吻。

四片嘴唇才将将相觸,柔軟旖旎。

君生沉溺當頭不知今夕何夕,陳秉安卻難得自持,不動聲色結束這場短暫斯磨。

少年不滿地努嘴,“人家還沒嘗出味道呢……”

三少爺眉眼微挑,輕笑一聲,“急什麽。今夜還長。”他捏着他纖細手腕仔細琢磨,良久才開口,一本正經,“為何就左手食指留了指甲?”

君生愣了愣神,他覺得三少爺可能是真不知道,并不是使壞欺負他。

他舔了舔還沾着三少爺津液的嘴唇,妖裏妖氣,像毒蛇吐信,“我指甲……一直是這樣呀……三少爺可是才注意到麽?看來是上一回我疏忽了,沒有服侍好三少爺。”

“哦?這指甲還有玄虛?”

君生噗嗤一聲笑了,笑得妖嬈美好,“三少爺馬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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