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審訊室裏只有一扇窗,還背陽。一把瘸腿桌,一把木椅。正對木椅的牆面是一整塊玻璃鏡。

陳六坐在木椅上不住抖腿,盯着鏡子中間的自己,一口一口咬手指甲,左手咬完咬右手。直到咬到和指甲蓋粘連的肉才驚覺得疼。

他被扣在這裏已經快二十個小時。

審訊室的門開了。

進來的人面色不悅,一屁股坐在陳六對面,把椅背靠得吱嘎作響,“願意說了麽?那天晚上你找那女人究竟是做什麽?”

陳六依然搖頭,“忘……忘了。”

“忘了是哪個女人還是忘了做了什麽?”

“都……都忘了……”

問話的人一啧嘴,将手裏揉皺的一頁紙摔到他面前,使勁戳了戳,“認字麽?”

“不認……”

“呵呵,不認?好啊,那老子來告訴你這幾個字怎麽念。欠條……”

陳六一聽‘欠條’二字,臉色立馬變了。

被吓住了。

那人耐心早被他耗盡,“你特麽分得清欠錢和殺人的區別麽?說你殺人你還無動于衷,說你欠錢你特麽倒是反應給足了。”

陳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鼻涕眼淚湖成一鍋粥,“求求你,求求你,別告訴陳二!別告訴少爺!我就是去借個錢……”

審訊者見他終于狼狽開口,噗嗤一聲笑了,“我還念你沉得住氣,原來是怕家規啊。那你說說,你借錢做什麽?”

“還債。”

“還什麽債?”

“之前賭錢,輸……輸了。”

“找那女人只是為了借錢?”

陳六抽泣着點頭。

“那你借到了麽?”

“沒……沒有。”

“可是我們去場子查過你,你不欠錢。所以你已經還清了。”

“……”

‘啪’。審訊者一拍桌子站起來,“哪裏來的錢?”

六子聞及此處,只管嚎啕大哭,無論如何也不開口了。

陳秉安将将進門就被元熹從身後攔腰抱住。

“三少爺,您昨晚一晚上沒回來,可把元熹想死了。”

陳秉安耐心掰開少年環着自己的手臂,一挑眉,“想死了怎麽還會在這裏?”

元熹咯咯笑兩聲,又順手扒上陳秉安胳膊,一點不認生,撒嬌道,“三少爺偷吃夠了,是不是該疼疼我了。”

陳秉安徑直上樓,他就像個小尾巴一樣也跟着上去。

“你知道我昨晚睡在哪裏?”

元熹沒點頭,也沒說不知,只貼他身上嗅了嗅,‘啊’了一聲,“是晚香的味道。三少爺昨晚上肯定不是自己一個人睡覺的。”

“的确不是。”

元熹嗔怨,“是不是住在船上?三少爺您都不帶上我……”

陳秉安不等他說完,“不是船上,是雛摟。”

元熹一愣,陳秉安反過來問他,“知道雛摟麽?”

元熹只卡殼不到半秒時間,依然被陳秉安抓在眼裏。

“那是什麽地方,元熹怎麽會知道呢?三少爺就愛欺負人……”

陳秉安似乎心裏有數,也不真為難他,就着他黏在自己身上的不安分的手摸了摸,開玩笑似的說,“裏邊的男孩可同你一樣,都喜歡留指甲。難怪我們家元熹,一身雛樓性情。”

“诶……?”一直黏在陳秉安身上的牛皮糖元熹像是突然失去粘性,從他身上滑下來,愣愣的,臉上笑容有些勉強,“三少爺別開玩笑了,就欺負人……”

“哈哈哈。”陳秉安笑着走了,笑得雲淡風輕,方才的話就像随口一說并不上心。

元宵燈會,一年一度。

雖然陳秉安十二歲以後就不再稀罕這類節日,不過這一天也不失為一個約會的好借口。

自上一回窦小清跟自己賭氣至今,大半個月過去,小姑娘似是真骨氣,鐵了心不主動求和。頭一天陳秉安還打算去賠個便宜不是,不料偷聽見荷丫頭跟元霄在後院說話。

荷丫頭說今年的元宵燈會上或許會有煙火。

元霄眼神放光,“我以為元宵只是有湯圓吃……”

“你連煙火都沒見過?”荷丫頭驚呼。

元霄搖搖頭,有些難為情,“沒見過呢……”

陳秉安莫名留了個心眼,這回窦小清算是真正抛在腦後。元宵節當天剛吃過夜飯,陳秉安堵上在廚房忙活的元霄,“忙完了麽?”

元霄不知三少爺來意,搖搖頭,“還沒……”

陳秉安皺着眉頭将他手裏的抹布拈起來,丢給旁邊的人,“他們接着做,你跟我走。”

還未出家門,卻被不知從何處竄出來的陳二堵住。

有陳秉安在,陳二自然不敢作妖。只叫下元霄,問他白日裏讓他歸整的東西是不是都歸好了類。

元霄乖巧點頭,“陳二管家,都歸整好了,都在我屋裏桌上。”

陳二這才揮揮手,“走吧走吧。”說完又轉向陳秉安,裝模作樣鞠了個躬。

元宵燈會并不是一場真正的燈會,頂多上挂的鮮紅大燈籠比平日裏多上幾個。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窮人是窮人的過法。

往年陳秉安該是約了劉成等人在戲樓子裏聽戲到深夜。戲樓最好的位置正好看得見幾裏路外的正街,街上每隔兩三年會炸一次煙花。

今年劉成沒主動開口,陳秉安也懶得提,這天大的甜頭正好就便宜落在元霄頭上。

不過當事人元霄并不曉得,這看似三少爺心情好随手一賞,可把留在屋裏的元熹嫉妒壞了。

元熹重重一腳,踢翻元霄平日裏照看的那盆蘭花,恨得牙癢癢,“小賤人!真是小看你了!”花盆應聲翻倒,蓬松的泥土傾灑出來,露出白紙一角。

元熹一臉嫌棄拈起紙尖,抖落紙面黏糊的泥土,将将打開瞥了一眼,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陳二拍拍他肩膀,笑得像只老狐貍,“喲,這麽認真,看什麽呢?”

元熹本意撒氣并不敢對蘭花無理,這花畢竟還是老夫人的東西,傷花無異于損人。他被突然出現的陳二吓得一哆嗦,青着臉,立馬委身收拾被自己折磨過一番的花盆。

“沒看什麽……我……我見盆兒歪了,想挪挪地兒,不留神給弄翻了。”元熹并不認為陳二會信他胡謅,不過他可是三少爺的人,也不至于被陳二诘難。

“你手裏藏着什麽呢?”陳二虛着眼,眼裏一撮狡黠的光。

“什麽都沒有!”元熹并不識字,在陳二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只一心想逃開。路過客廳時,将随手揉成鹹菜的紙頁扔進垃圾桶,小聲嘀咕,“晦氣。”

司機把車停在路口,“三少爺,前邊夜市車就進不去了。”

陳秉安掏出兜裏的懷表一看時間,“原地等我們,別走遠。”元霄見他下車,手忙腳亂開車門也跟着跳下來。

寶月樓裏雜戲班助興,敲鑼打鼓叫好聲,一潮蓋過一潮。陳秉安輕車熟路上了二樓包間,将桌上菜單一折扔到一邊,沖身後跟着進來的店小二說,“元宵特供點心,各來一份。”

酒釀糯米蓮子羹,油炸香辣肉團子,五仁糖心酥花餅……元霄從未一口氣吃過這麽多好東西,其間還不争氣把自己噎着兩次。

“喜歡吃麽?”陳秉安自己不動筷子,盯着少年鼓囊囊的腮幫。

元霄拼命點頭,“很好吃!”嘴角還挂着晶瑩剔透的芝麻糖漿,讓人很有食欲。咀嚼的動作忽然慢下來,聲音帶着喃喃鼻音,“三少爺不吃麽?真的很好吃!”

陳秉安笑了,伸手替他揩掉嘴角糖汁,動作溫柔極了,“慢着吃,這裏沒人跟你搶。”

元霄臉‘唰’地一下紅了,他看見三少爺竟然舔了舔手指上将将才替他擦掉的嘴角汁液。

“還行。”陳秉安不急不慢擦幹淨手指,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甚至還點評一句,“芝麻不夠去年的香。”

正街的夜市跟白天市場差別不大,不過多了些賣小玩意兒的流動商人。元霄果真是見識太淺,看什麽都稀奇,幾步路距離,他幾乎忘記自己身份,忘記身邊還有個三少爺,一路東張西望,像個沒斷奶稚子。

有老者挂着一身葫蘆絲,邊吹邊叫賣。元霄盯着他出了神。

陳秉安一勾少年肩膀,“喜歡這個曲子?”

元霄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嘴角眠出淺淺梨渦,“三少爺,我會吹口哨,我吹給你聽。”說着便模仿鳥叫來了兩聲。

還真挺像那麽回事兒。

老者跟二人擦肩時被陳秉安伸手攔下,“你賣不賣珍珠陶笛?”

珍珠陶笛并不是珍珠做的,這是本城土話,玲珑小巧的意思。陳秉安十六歲那年曾收過一個,愛不釋手。

老者并不臉熟陳家的三少爺,與陳秉安對視好幾秒才不慌不忙将手中的葫蘆絲挂肩膀上,從随身布兜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玩意兒來,“巧了,還真有一個。”

青墨色笛身不過一節手指長,袖珍精巧。

老者将陶笛夾在指間轉了轉,“是塊好玉雕成,價格不便宜。”

陳秉安拿過陶笛瞧上兩眼,遞給一臉茫然的元霄,“喜歡麽?”

元霄雙手接過,像捧着一塊無價珍寶。他小心翼翼多看了幾眼,眉間神采奕奕,“這東西真好看……”

他想說看幾眼就夠了,不要破費。卻見陳秉安不知何時掏出錢包,已經将一疊錢塞進老者布兜,“東西不錯,不用找了。”

這回元霄老實了,再不敢東張西望。他深怕自己再瞅什麽,三少爺大筆一揮,就買什麽。三少爺願意讨好自己,這是多麽值得開心的事情,可心裏惴惴,元霄何德何能,三少爺的恩情,他是無論如何都回報不了的啊。

今晚的煙火像是中途岔了氣,綻放不到兩分鐘就啞了音。

陳秉安不滿地皺眉,元霄卻雙目放光,“三少爺,煙火果然真漂亮!”

“……”

元霄并不曉得往年的煙火更美,獨自歡喜。他突然扭頭,深深,将陳秉安映進眸裏,“煙火真耀眼,跟三少爺一樣……”少年的眼睛亮極了,像貯着星子。

“……”

福至心靈。

陳秉安竟不自覺低頭去尋他柔軟的唇。

不料。

元霄習慣性就往後一躲。

“……”

躲完立馬又後悔了。他糾結一番,吞了口口水,鼓足勇氣,踮起腳尖,像小雞啄米一樣伸長脖子,湊上陳秉安嘴唇,吧唧,輕輕一啄。

陳秉安眉頭皺得更緊一些,“你還怕我?你躲什麽?”

元霄使勁搖頭,一本正經,“我不怕三少爺……我喜歡三少爺……”

少年目光澄澈得讓人心驚,陳秉安無奈嘆氣,伸手牢牢扣上他後脖頸,直接将人按自己懷裏,一低頭,深深吻下去。

“以後再躲,我就當場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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