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們來的時候坐的是節目組的車,司機是杜心來的專用。此刻大家都在裏面吃火鍋喝酒,唯獨他恪守職責,吃飽肚子就出來了。遠遠看到謝梧和蔣錫辰走近,忙下車迎了上去。
謝梧松開蔣錫辰的手,可還沒抽走就又被蔣錫辰抓了回去,四只并排的手指全被他緊緊握在手心裏。回頭一看,只見小孩兒那略微發紅的醉眼裏充滿委屈。
謝梧:“……”
這司機跟着杜心來,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看這兩個人大男人手拉着手膩膩歪歪,也絲毫不以為奇,帶笑道:“謝先生,蔣先生,你們是撤退了嗎?要不要我……”說着,視線偏向後面的車,“送一送?”
謝梧一邊耐心掰開蔣錫辰的手,一邊回答:“不用了,這裏離劇院沒幾步路。你們裏面的同事都嗨得不輕,你注意照看着點。另外……”終于掰開那握得緊緊的手,他擡手就給蔣錫辰腦門上敲了一顆栗子,訓道,“立正!”
蔣錫辰一愣,少頃,真的收手乖乖站直,目光嚴肅地盯着他。
“噗嗤——”旁邊的司機笑出聲,看看蔣錫辰,又看看謝梧,“小蔣先生真像個中學生,還是聽話那種。”
謝梧也沒想到這這小孩兒喝醉了這麽聽話,跟他幾年前記憶中那次可完全不一樣。看着這麽乖順的蔣錫辰,他突然有點良心發現,覺得自己過分了,不由得想更過分一點。
他輕咳一聲,面對蔣錫辰肅聲道:“向右轉——向前走!”
蔣錫辰皺皺眉,似乎有點疑惑,但仍然照做了。
“……”謝梧不可思議地哈了口氣,司機已經笑彎腰。盯着蔣錫辰一板一眼邁正步向前,謝梧叮囑司機,“這事兒也就我們倆看到了,回頭別往外亂說啊,人家是做偶像的,要形象。”
司機笑得說不出話,連連點頭。
謝梧又說:“對了,剛才要講的話一下子給這小孩兒弄忘了,麻煩你回頭幫我跟杜心來說一聲,下次我請他吃飯賠罪。”
“好!”司機也不問賠什麽罪,有任務就接,眼看蔣錫辰傻兮兮走遠了,止住笑,好心道,“小蔣先生這樣一個人走到外面大馬路可是大新聞,這大半夜的……”
謝梧哭笑不得:“唉,真是!走了——”對司機揮揮手,就跑上去追蔣錫辰,堪堪在這火鍋店院子大門前截住了人,然後從外套口袋裏摸出個口罩,不由分說給他戴上。
蔣錫辰一直安靜乖順,等謝梧幫自己把邊邊角角都扯服帖後,忽然悶聲說:“我才不是,對外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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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這話沒頭沒尾的,謝梧聽得不明所以。
可蔣錫辰“哼”了一聲,眼神也配合着這聲哼一揚,再也沒有開口的意思了。接着,他在口罩裏打了個大嗝。這個嗝打完,他露在口罩外的臉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了,謝梧來不及給他摘口罩,他就自己一把扒開,扶牆狂吐。
……這倒是跟三年前一個樣。
謝梧看着他吐完,又給他撫一撫背順氣,然後問:“回家吧?”
他點點頭:“嗯。”
謝梧重新把口罩給他帶上,這次沒再一點點耐心幫他整理,丢下一句“打車”就跑到路邊去攔車了。蔣錫辰嫌棄地自己戴好口罩,默默跟上。
運氣還不錯,等了一會兒就等到肯載客的出租車,兩人都上了後座。
謝梧問他:“你家地址哪裏?”
“榮華……星光佳園。”蔣錫辰特地往前面司機那邊湊過去,補充,“就是,瀾華西裏那個,您知道地兒吧?”
司機一聽這磕磕絆絆的話就知道他喝多了,頭也不回,就瞧了眼後視鏡,伸手摁下了“空車”的牌子,回:“知道,您吶,趕緊坐穩了!”
蔣錫辰往後座椅背上一靠,坐得穩穩的,臉朝着窗外。
謝梧抿唇盯着他忍了一會兒,到底沒忍住,擡手掰過他的臉,盯着那雙已經清醒幾分的眼睛,問:“你什麽時候住在星光佳園的?”
蔣錫辰:“今天。”
謝梧:“故意的?”
蔣錫辰:“嗯,這小區離劇院近。”
扯淡。謝梧又感覺頭疼疼的,就跟當初答應這家夥進劇院的推薦請求一樣。但礙于前面還有個陌生人在,他沒有再質問,默然放開蔣錫辰的臉,也靠在了椅背上,一邊揉太陽穴一邊說服自己別跟小孩子計較。
兩人一時無話。路途短,車在深夜的道路上穿過兩個路口,又拐兩個彎,就到了。謝梧付了錢,自己下車後又彎身探頭看車裏,見蔣錫辰整個人已經比之前利索多了,也就沒再管。
“哪樓哪屋?”兩人站在小區門口,謝梧心中尚存僥幸,問道。
然而蔣錫辰一開口就打破了這份僥幸:“8棟,3層,302。”
謝梧聽了,無話可說。一扭頭,兩人大眼瞪小眼。
蔣錫辰看起來基本清醒了,喝醉時的乖順已經一鍵卸載,這會兒,眼裏就明明白白告訴謝梧八個字:木已成舟,事成定局。
活了三十五年,謝梧頭一次對自己的判斷和選擇産生深刻質疑:當初明明知道這小子空有一副奶狗面孔,怎麽就會心軟答應了他呢?可是如今大坑已深掘,還能怎麽着,他總不能不讓這小子住他對門啊!
“行,那就走吧。”他向前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蔣錫辰看他沒有興師質問的意思,反而有些臊眉耷眼、了無樂趣,一聲不吭往小區裏走去。兩人始終一前一後隔着半米距離。回到8棟3層,一人一個門。
謝梧開了自己的門,回頭特別禮貌客氣地說:“洗個澡早點睡覺,明天不要遲了排練。”
蔣錫辰幅度極小地點點頭,靠在自己那邊門,靜靜地看着他。
這層樓的燈應當是壞了,他們走上來的腳步沒能驚醒它,現在只有樓上樓下的燈光,實在不夠明亮。謝梧和他對視了兩秒,就收回眼神,閃身進了屋裏,然後關上門。那道深深追着他的目光,終于感受不到了。
可他心裏一點也沒有感到輕松,反而被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安萦繞。他握着門把手,在門後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見對面也開了門、關上門,才擰下反鎖門扣。
薄酒後,深夜裏,他回想自己今晚一開始冷眼看蔣錫辰被杜心來打主意,後來又忍不住不惜小小得罪杜心來把人帶走,乃至發現這小子竟然已經悄悄搬到他對面來了的全過程,總覺得這些看起來獨立的畫面和事情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索在牽着。
那線索是什麽,他依舊毫無頭緒,倒是忽然明白先前蔣錫辰那句“我才不是對外人說的”,指的是什麽——這是在回答杜心來在飯桌上那句“是不是第一次對外人講小時候的家事”。
既然“不是對外人說的”,那意思就是對自己人說的。而當時在場的人裏,杜心來肯定不算什麽“自己人”,楚文錦看起來對他講的那些也早有所知,所以事情很清楚:蔣錫辰的那些童年,那些家事,都是講給他謝梧聽的。
無端端的,為什麽要講給他聽?
總不能是對他感情已經深到恨不得把自己的底都掏出來吧?
這當然是不至于的。謝梧看得清一個愛慕者對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幾分滿。這蔣錫辰,對他頂多就是在“感興趣”和“想要”之間,兩人如果戳開了暧昧,那直達實質需求的可能性遠遠高于談感情。
既然沒有那麽深的感情,那他這挖空心思的接近,又是什麽目的呢?
他反複在這個“為什麽”上琢磨,把自己從頭到尾從裏到外捋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一點能讓蔣錫辰圖的。
——兩人雖然都是賣藝為生,可路子天差地別,人家現在跑來演話劇根本就是自損利益,可見并不想在他身上圖什麽利益。
那麽,是圖人?這看起來有可能,但進展得未免太磨磨唧唧。這沒久了,除了上次蜻蜓點水偷親一下、剛才死活不放手之外,其餘大把占便宜的機會,全被他放過了。又不是黃花大小子,單純圖人,是不可能這麽徐徐圖之的。
想到這裏,便真走進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死胡同。謝梧倒進沙發裏,抓過手機劃開通訊錄,手指再三停留在段戎的名字上,最後終于按了撥打鍵。
那邊接通,寒暄還沒開口,他就先丢了一句“說正事兒”,段戎聽了,生生把平日的寒暄轉成認真模式的“哦,什麽事”,然後聽到謝梧異常嚴肅的聲音:“你是不是認識一些能查人的人?”
段戎:“你是指哪方面?八卦還是隐私?”
謝梧問:“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段戎聽着也正式起來了,好像打開了電腦,手機傳來那邊伴着說話的打字聲,“八卦呢,就是無關緊要的樂子,隐私就比較深刻了,通常是人不想說、也從未透露的。兄弟,你想查的是隐私吧?誰?盡管說,我這就幫你聯系人!”
呸,老賊,還不是自己想知道。
但暗裏吐槽歸吐槽,段戎是個靠得住的人,這一點,謝梧相信自己和他這十幾年的交情,不然也不會打這個電話。于是,他把蔣錫辰那天在涼亭裏講的,都給段戎轉述了一遍。
“他爸是蔣勤茂,大哥自然是蔣東維,以往外面人知道他管蔣東維叫哥,還以為他是因為正好跟人同姓,才抱大腿認了這個哥,現在看來是親兄弟。這些你就不用查了,我最想知道的是…...”
說到這裏,謝梧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晚飯酒勁的緣故,他感到身體裏的血液有點燙,甚至有直沖腦門的眩暈。
段戎聽他沒聲了,追問道:“想知道什麽啊?”
謝梧揣着那個自己想想都認為天方夜譚的猜測,覺得心髒正在無法控制地緊窒痙縮,連說話也有些費力了:“我,我想知道,他那個繼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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