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帶着心事睡不好覺,謝梧一晚上都在半深不淺的夢境裏飄着。他夢見自己七八歲的光景。
那時候他父母因為工作原因長期分居北京上海兩地,他爹老謝在北京打拼,他和他媽林怡住在上海的姥姥家。七八歲那兩年,姥姥家附近新建一家公園,裏面有個專門給孩子游樂的區域,項目衆多,宛如天堂。林怡經常帶着他去,每回都給他買個氣球。
夢裏一開始的畫面比現實中經歷過的童年要幸福圓滿,是老謝和林怡一起帶他去。一個滑滑梯,老謝在這頭抱他上去,林怡在底下接住他,他玩起來高興得像個傻子。
然而夢太淺,他知道自己在做夢。看着自己虛假的、傻樂的七八歲,他既有點羨慕,又有點難過,簡直想過去拍拍那小孩兒,說“嘿,醒醒”。但是他沒有,于是夢境繼續往深裏沉,他又夢到後來林怡死活要跟老謝離婚的情景。
還是那兩年的事情,姥姥病故了,老謝回去奔喪。葬禮後,林怡對老謝說,結婚這麽多年,在一起的不到兩年,沒有感情了,趁早散吧。
她還對謝梧說,媽媽會回來看你的。
走的那天,她在家門口給謝梧買了個氣球,拖着行李箱走了很遠。謝梧抓着氣球的線,眼睜睜看了那背影很久,直到看見她上了一輛車。
現在粉絲們喜歡拿着氣球接他,其實他在很長時間裏讨厭這東西。只是後來長大了,很多事情跟着淡化,往事溢出的心酸和粉絲好意帶來的溫暖也分得開了,氣球這個符號就自然而然有了新的意義。
而林怡那句“媽媽會回來看你的”,二十多年來,則僅僅兌現過一次。
大約因為是唯一一次,他記得還算清楚。那是在他初三臨近升學的時候,他鬧了早戀,鬧得轟轟烈烈,全年級、乃至全校皆知。
因為,他那個早戀的對象是個男的,且在當時幹了件十分人渣的事情——把他捧着一顆文藝少年心寫的長篇情書在全班範圍內傳閱,最後傳到了老師手裏。
那是二十年前,早戀本身就是嚴重的事情,還涉及同性,就更駭人聽聞了。
這件事直接導致他終于離開自己一直不願意離開的上海,跟老謝轉到了北京上學。
也許是事情實在太嚴重,林怡竟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足足陪了他一個星期。無論如何,他是受了不小的傷害,情書被一個姑且算是默認了感情和關系的人曝光,說是被戲弄和背叛都算輕的,他那時候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公開處刑。
因此,林怡的到來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很及時。
他記得自己甚至放下了對母親多年失信的怨怼,完全投入其關愛中,跟她說了很多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是在那一個星期裏,他直面了自己雙面的取向,同時得到老謝的理解,為此後堂堂正正做自己鋪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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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他理順自己可以重新出去面對任何人的時候,林怡也再次離開了他和老謝。這一次,一去二十年,那句“媽媽會回來看你的”仿佛就此失了效,他的生命中再也沒有媽媽這個角色的存在。
早晨七點,雷打不動的生物鐘徹底把他從淩亂的夢境拉出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五月份明亮的早晨,難得幹淨新鮮。今天是五月十八號,林怡的生日。印象中,每年的這一天天氣都特別好。二十年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這個日子的意義。就算他忘記了,老謝也會提醒他。
提醒他的方式,就是喊他回家吃飯。
抓過手機一看,果然有“年過花甲睡不着覺”人士老謝的短信:晚上回家吃飯嗎?
大概也是老謝這種對林怡不怪不怨的态度影響了自己,謝梧過了青春期之後,就沒有再埋怨過林怡的離開了。每年到到五月十八前後,他都會潛意識裏思念那個記憶中的母親。
想到這裏,昨晚睡前給段戎打電話時盤旋在腦子裏的猜想又冒了出來——他懷疑蔣錫辰的繼母是林怡。不過,彼時他對這個猜想強行聯想和腦補了一堆所謂的“根據”,而現在他已經找到最簡單最有力的原因:他想他媽了。
因為想林怡了,所以什麽都往她身上想,這說得通。
思路這麽一打通,他忽然覺得腦子輕松了,心裏也放松了,給老謝打了個電話。
睡不着人士接起電話:“太陽曬屁股了,才起啊?”
謝梧:“曬不着我。晚上我回不去吃飯了,有演出呢。”
老謝“哦”一聲,說:“那回來吃宵夜?”
謝梧一嘆:“太執着了吧?您老這架勢——悼念亡妻呢?”
“胡說八道什麽!”老謝一下子就來氣了,只可惜他脾氣好,再有氣聽起來也沒什麽氣勢,謝梧笑着賠了個不是,又說演出結束就十點多了,回到西城區的家裏就得過十一點,打擾您老人家早睡。
老謝那邊認真聽他把話都講完,末了,還是說:“反正我夜宵會備着的。”
謝梧無奈,其實他明白,老謝就剩這點執着了,也是個理直氣壯叫他回家的理由,真要拒絕起來實在于心不忍,便道:“行吧行吧,您願意等就等着,我起床排戲去了。”
說完就收了線,起床。
《桃城》的排練在下午,因此,這天上午謝梧還是在另外一臺戲的排練室裏。
那戲,他在這個演出季不做主演,多數時候只演出一個戲份很少的角色,用影視那塊兒的話講,叫客串。但他是該戲第一版的主演,而且至今是評價最高的經典版本,所以常常跑去給新一屆的演員做指導。
忙活了一上午出來後,路過《桃城》那邊,就進去轉了一圈,發現蔣錫辰沒在。
他心裏先是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對人态度太冷淡了,是不是打擊到了小朋友自尊心……想完又覺得,蔣錫辰那只深不見底的不明生物,哪有這麽容易被傷到?遂安心幾分。
可還是在這排練室裏溜達了一圈又一圈,溜達一圈看一次手表。
“阿辰跟我說了,他上午有點事兒,晚些過來,讓我幫他在莫老面前擋一下。”正看着表,身邊突然鑽出來個許倫,說道。
謝梧:“……”阿辰?哦,蔣錫辰。
其實許倫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稱呼蔣錫辰了,可不知怎麽的,他過去聽着沒什麽特別的感覺,現在忽然有點不習慣。阿辰阿辰的,這倆小孩兒平時關系看着是挺融洽,但有這麽好嗎?
許倫看謝梧走神,提了提聲量,道:“師父?”
“嗯,我聽到了。”謝梧聽了,佯裝自己一直在狀态,同時腦子裏思路一跳,驀地發現許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十分暧昧。
他皺了皺眉頭,擺出師父的姿态:“腦子裏整天想什麽呢?年紀小小的,別跟着那群思想龌龊的亂八卦,我跟小蔣清清白白,什麽也沒有!”
許倫抿抿唇角,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哦。”
謝梧就喜歡他這副置身事外、冷冷清清的樣子,跟那些熱熱鬧鬧、跟風八卦的猴兒們一點都不一樣。他滿意地拍拍許倫的肩:“好好磨你的戲去,我下午再過——來。”
“來”字十分明顯地停頓了一下,聲音也弱了下去。許倫擡眼,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到蔣錫辰站在排練室門口。人與他們相距不過一丈,想必剛才的對話都被聽去了。
許倫:“師父,我明白了,您跟阿辰清清白白,什麽也沒有——我走啦!”
謝梧:“……”呸,算他瞎了眼,許倫和那些上竄下跳恨不得天天看八卦更新的猴兒們沒有任何區別!
這猴兒走了,蔣錫辰走過來,淡淡地打了聲招呼,就擦肩而過往排練室最裏面那排桌子走去。
謝梧想了想,跟了過去,讪讪問:“睡得不好?”
蔣錫辰放下包,從裏面拿了瓶礦泉水,放在桌上:“昨晚喝多了,頭疼。”
“那今天精力能行嗎?”謝梧看了兩眼那瓶礦泉水,還是拿過去替他擰開了,然後遞回去,“上午去看醫生了?自己去的?”
蔣錫辰的視線落在被打開的礦泉水上,少頃,又看向謝梧。這目光一如既往專注,也一如既往帶着一股克制的味道,而且顯然已經摸清楚謝梧對自己的承受能力,在對方表露不适之前收回目光,接過水,又翻出一個塑料藥瓶子。
“楚姐讓人陪我去的,我哪裏敢自己一個人去啊。藥也配了,喏——”他倒了幾粒藥在掌心裏,故意伸到謝梧面前,“我吃了,馬上就好。”
謝梧無語,看着他把藥和着礦泉水一起吞了,本來已經翻過自省這一篇的心,忽然再次泛起幾分心軟。不得不說,蔣錫辰長期對外樹立的乖寶人設是非常成功的,他随時随地都能讓人對他産生一種類似疼孩子的情緒,忍不住什麽都對他妥協。
“昨晚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蔣錫辰笑了,點點下巴:“我接受了。”
“但是,”謝梧擡手懸在他額頭上方,手指扣起,眼看又是一記栗子,“你老實跟我說,找那房子,到底知不知道對面住的我?”
蔣錫辰:“本來不知道,昨天決定搬進去的時候,就知道了。”
謝梧:“那是什麽時候?”
蔣錫辰:“過來錄節目之前呗。”
謝梧:“也就是說,你是中午前後才決定搬進去的?”
蔣錫辰點點頭。謝梧一嘆:“那你昨晚東西搬了多少?”
蔣錫辰:“什麽都還沒,楚姐今天才開始幫我安排搬東西。”
謝梧:“……你怎麽睡的?”
蔣錫辰:“前任住戶有些沒帶走的東西,鋪一鋪,将就睡了。實在很不舒服,熱水也沒有,所以我一早就去外面酒店洗澡了,然後去了躺醫生那裏……”
“你當時為什麽不把這些跟我說?”謝梧打斷他。
蔣錫辰撇撇嘴角:“告訴你,你就讓我住你家嗎?”
謝梧:“反正不會讓你睡地板。”
“……好吧,我錯過了大好機會,我的錯。”話是那麽說,蔣錫辰臉上笑得更燦爛了。
這下謝梧那股自省變成了自責,堵在心口,令人沖動,嘴軟道:“晚上請你吃個宵夜吧,算是對你賠禮了。還有,要是今晚家裏還沒收拾好,可以來我這邊湊合一下。”
聞言,蔣錫辰一愣:“那我,我讓楚姐先別給收拾了?”
謝梧懸着的栗子,終于毫不猶豫地照着這小子的額頭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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