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1937(二)

葉策雖然文綜不好, 但也記得1937年。這一年7月7日,倭國開始全面侵略華夏。在此之前,東三省已然淪陷, 被傀儡政權“僞滿洲國”統治。

他試着走幾步, 沒穿鞋的腳丫子疼得厲害,強忍住了出去, 艱難地來到大街上, 一屁股坐下, 撿起手邊一面因逃難來不及帶走的鏡子照了照。依舊是淺綠色的眼瞳, 或許是因為營養不良光澤暗淡, 不仔細瞅看不出來。臉上髒兮兮的,依稀可見原本的模樣俊俏。他扔了鏡子再伸出自己的手,這不是成人的手。

他娘的。

他又變小了,約莫13、4歲的樣子。

“你還好嗎?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一道溫潤有禮的聲音傳來。

葉策擡起頭,看見一名穿着白色長衫的人,朝他伸出手。

【開啓主線任務——殺死周大帥,系統将暫時封印您的記憶】

然後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确定自己叫什麽名字——似乎是叫葉策, 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記得心中有一個聲音堅定地說:要殺死周大帥。

周大帥是誰?他也不曉得。或許是與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吓着了嗎?最近是不太平。你受傷了, 我先帶你回學堂包紮。等會再送你回家。”說完後, 那人彎腰将他打橫抱了起來。

沒走出兩步,又遇到一個13歲的清秀男孩,生了一雙罕見的漂亮眼睛, 蒼白的臉上像是嵌了一對紫水晶,腿腳有些不方便,一瘸一拐的。

青年停下來問:“你叫什麽名字,家在哪裏?”

小孩說,“我叫李賜。我沒有家了。周大帥一個炮彈轟走了我家的屋檐,鬼子用刺刀紮死了我父母。我被炮火轟暈過去,鬼子以為我死了,才逃過一劫。”

青年嘆了一口氣,“你也同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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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已經抱了一個葉策,無法再騰出手,便對李賜說:“我背你吧。”

李賜懂事地搖搖頭,“我自己走好了。我沒受傷,這腿是天生的,比別人矮上幾寸。”

于是青年懷揣一個小豆芽,身後跟着一個小尾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葉策不由自主地打量青年——長得很高,至少在葉策這個矮冬瓜眼裏像個巨人。容貌很俊美,氣質端方,像古代彬彬有禮的君子。

葉策開口問,嗓子像是被炮火熏過,嘶啞得厲害,“你是誰?”

“我是白忘陵,附近私塾的教書先生。”

這個附近,當真一點也不近。白忘陵抱起他的時候還是日上三竿,到達偏僻鄉下的學堂時,已經月落滿屋檐了。或許是太偏僻了,總共沒幾戶人家,阡陌相交,雞犬相聞,屁大點的地方,沒招來強盜的觊觎,幸免于難。

而且奇怪的是,明明一直睜着眼睛觀察周圍環境,包括如何進入這座小村莊,事後他再仔細回想,卻不記得來時路了,腦子裏蒙了大片雲霧,被什麽東西遮住了。

再看私塾,其實也就是自家院子騰出一間磚瓦房,擺上幾張桌子,地上鋪了幾個蒲團,牆壁挂上孔夫子的畫像,簡簡單單。

這院子有許多房間,白忘陵走進門上挂着“醫”字木牌的屋,撲面而來一股草藥香味。他将葉策放到榻上,似乎怕吓着他,聲音放得很輕很柔,“你在這等一會。我去拿藥。”

這時候,門口進來一個打扮奇怪的人,戴着一頂高高的白帽子,臉上塗了三層粉,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容貌,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地打轉,頗為猥瑣,穿着大白袍,一眼望去披麻戴孝,也不知道家裏誰死了。

他輕搖白色團扇,用陰陽怪氣的語調問:“小陵陵,你又撿了什麽東西回來?”

白忘陵說:“袁先生。昨晚周軍和日軍在葛鎮交火。這兩個孩子,一個流離失所,一個一問三不知,或許是吓着了。”

“哎呦,這年紀的小鬼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張嘴像無底洞似的,我們戲班子每天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累的超過牛,才賺幾文錢啊……”他的言下之意是養不活。

白忘陵道:“他們的夥食費從我的工資裏扣。”

“這可是你說的!”袁先生喜上眉梢,快活的心情都要從話裏溢出來了。

等他走了,白忘陵也找齊工具,來到葉策面前,說:“這座大院是袁白白先生的祖産。他表面行為古怪,實際上心地善良。私塾也是他開的。小希村交通不便,也沒有多少村民。學生的學費不能支持日常花銷,都是他帶着戲班子四處奔波……”

他的聲音悅耳,像是一塊溫潤的美玉,靜靜地散發柔和的光暈。葉策安靜地聽着,忽然一陣鑽心的疼,就聽見他說:“好了。”

白忘陵手裏的鑷子上夾着一枚沾血的釘子。他把釘子扔到托盤上,取來藥草敷住葉策的傷口,再用紗布細心地包上。

這時候,門口又飛進兩只嶄新的靴子,啪嗒掉在地上,“我這藥貴的很,可不是白用的。藥錢也從你工資裏扣!”

“先生!二蛋的娘送來兩塊裏脊肉!晚上可以紅燒啦!”從大院門口奔進來一個小胖墩,手上拎着兩條肋間骨的豬肉,興高采烈地說:“先生!你猜的果然不錯!你叫我去二蛋娘面前說夫子瘦的一陣風都能吹走,他娘馬上宰了一頭豬!哦,還有鐵柱他嬸嬸,也摘了幾個西瓜下來,我讓君丫頭抱着呢!”

“咳咳咳!!!”袁白白聞言咳得一陣撕心裂肺,用扇子捂住臉,咬牙切齒地說:“死胖子,鬧出這麽大動靜,生怕別人不知道我用美男計騙吃騙喝嗎?!”

“死太監,敢做又不敢當,烏龜王八蛋!還不來搭把手,累死老娘了!”一個穿黃衫,紮辮子的小姑娘捧着比頭還大的西瓜,臉色猙獰地挪進來。

屋子裏頭的白忘陵打來清水讓葉策和李賜洗臉,說:“體态豐腴的叫朱八,纖細的是君君,和你們差不多年紀,是戲班子裏的。”

等他們洗完臉,朱八和君君也放好東西,進來看熱鬧了。朱八瞪圓眼睛,誇張地叫道:“哇。這兩個弟弟好好俊(zun)!可以反串,跟着我們唱戲啦!”

君君瞪他一眼,尖酸地講:“就你話多,一天到晚嘚吧嘚!滾去廚房升火做飯!”

李賜撸起袖子,低眉順眼地說:“我來吧。以前家裏的飯都是我做的。”

小胖一蹦三尺高,樂的拍手大叫:“好耶!我有幫手咯!”

君君冷笑:“把你美的。再鹽巴和白糖不分,我就腌了你做臘肉!”

白忘陵端着面盆出去倒水了,李賜跟着小胖去廚房做飯,屋子裏頭只剩下看似潑辣的君君和一臉老實相的葉策。

一個雙手抱胸站着,一個雙手放在膝蓋上坐着。

君君居高臨下地睨他,半晌後問:“喂。新來的,你叫什麽名字?”

“葉策。”

君君:“這一片都是我罩的!要有人欺負你,就報你君姐的名字!”

葉策擡起頭,正好可以看見她纖細的脖頸,說話時有個小包一動一動。

君君柳眉倒豎,兇神惡煞道:“看什麽看?!”

葉策指着她的脖子,說:“喉結……”

“猴什麽姐?!君,君子如蘭的君!”她啐了他一臉口水,逃似的離開了。

葉策用袖子擦幹淨臉,不知為什麽覺得這大院裏的人都特別熟悉,好像早八百年前就認識了。

白忘陵抱了一摞書放到他榻上,“覺得無聊就看看。我批改學生作業。有事叫我。”說完後,走到屏風後面,往寫字臺前一坐,專心致志地工作。

葉策就近拿起一本書,原以為是四書五經,打開封面一看,寫着《搜神記》。于是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咚咚咚——

庭院中銅鑼敲了三下,小胖氣沉丹田,中氣十足地吼:“開飯咯——”

白忘陵擱筆,從屏風後出來,走到葉策面前,彎下腰抱起他。葉策連忙說:“我自己走吧!”

“你現在下地,會把傷口迸開。”他也不嫌葉策蹭髒自己的白衫子,就這麽體貼地将對方抱到外面。

适逢盛夏,袁白白嫌屋裏用餐太熱,命人把飯桌挪到了院子裏。菜式很簡單,一碗香氣四溢的紅燒肉,一盆青翠欲滴的炒青菜,一鍋西紅柿蛋花湯,一盤切好的涼西瓜。

小胖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豬蹄子伸出去想要偷瓜吃,被君君一筷子抽得手背都紅了,後者鳳眸怒瞪:“先生和夫子還沒來呢!”

小胖咽了口口水,肚子咕嚕嚕的一聲叫起來。

屋裏頭傳出袁白白特有的死陽怪氣的聲音,“你們先吃。容雜家補個妝。鬼天氣熱死個人,剛畫好的臉又花了。”

等白忘陵和葉策都入了座,這可以當夜宵吃的晚餐才算正式開了飯。

小胖立刻伸出一筷子去染指紅燒肉,無視君君的眼神殺,臉上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把肉夾到了白忘陵碗裏,說:“夫子,你是我們能吃上肉的頭號功臣。多補補,你看你又瘦了。”

君君這才把罵人的話吞進肚子裏,給他一個“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眼神。

白忘陵又把肉夾到了葉策碗裏,說:“多吃一點。傷口好得快。”

補完妝的袁白白像個閣樓小姐姍姍來遲,葉策抽空擡眼瞟了一下,差點兒被那張吊死鬼的臉閃瞎,立馬垂下,埋頭大吃起來。

“別噎着。喝口湯。”白忘陵舀了一碗蛋花湯,吹涼了放到他面前。

袁白白用扇子捂住嘴,嗤笑一聲,“白夫子,這是你撿來的童養媳嗎?”

白忘陵驚得一個手抖,一塊西紅柿掉在桌上,羞得滿臉通紅。

“可別浪費!”小胖馬上撿起來塞進嘴裏吃掉了。

君君嫌棄地皺起眉頭,“你髒不髒啊。”

小胖:“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君君扭頭去看慢條斯理吃飯的李賜,問:“你怎麽不說話?你是啞巴嗎?”

李賜道:“食不言。”

“呦。倒是個明事理的。”袁白白夾了一塊紅燒肉給他,“快點長大,以後也做個夫子,補貼家用。”

君君諷刺道:“人家才剛來,您就想着剝削了。”

袁白白輕搖扇子,“你吃繡花針長大的啊,怎麽嘴巴一吐就是刺兒呢。這些話,你對我們講講就好了。別冷着一張臉對周大帥開炮。他現在是什麽樣的地位?真鬧起來,我可保不住你。”

“你壓根就沒想保吧!反正現在來了兩個如花似玉的,大不了把我換了麽!還怕找不到懂事聽話的小旦嗎?!”君君一句說的比一句大聲,“砰”的一聲撂下碗筷,砸在桌上,氣沖沖地跑走了。

“死丫頭,一天天的就知道氣我!”袁白白也不吃飯了,騰地一聲站起來,轉身回房走,大概是真的氣極了,走起路時腰也忘記扭。

李賜擔憂道:“這麽晚了,君君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了吧?我還是去找她吧。”

小胖吃的滿嘴都是油,“甭理她。每個月都要離家出走一次,我都習慣了!等天亮了,她就自己回來了。”

吃完飯後,要分配住宿的問題。大院一共就五個屋子,一間用來做學堂,一間是藥堂,也是白忘陵住的地方。一間是袁白白的屋子,還剩下廚房和雜物間——小胖和君君住的,只有兩張床。

小胖說:“君君有潔癖,讨厭別人動她的東西。我們三個睡一床吧。”

白忘陵道:“葉策身上有傷,你睡相不好,別又碰開他的傷口。”

小胖道:“那就讓李賜和他睡呗!我打地鋪!”

“夜裏地上涼。你感冒就不好了。這樣吧。李賜和你睡,葉策先住我那。等天亮了,我再去鎮上買兩張小床。”

“哦。好的。”夫子開了口,小胖也不好再說什麽。只是暗自奇怪,夫子不也有潔癖的嗎……怎麽和這小乞丐這麽好。

……

葉策有傷在身,不能洗澡。白忘陵抱着他回房,把他放在榻上,又去打來清水,說:“我給你擦身。”

葉策坦坦蕩蕩地把衣服脫了,手放在褲腰帶上,問:“褲子要脫嗎?”他總覺得對着這麽一張明珠美玉般的臉脫褲子是一件不文雅的事。

白忘陵道:“不用。”他給葉策上半身擦幹淨了,披上一件小胖的馬褂,再蹲下,卷起葉策的褲腳,握着他纖細的小腿,一點點擦拭起來。

他低斂的眉目如畫,似珠似玉,看得葉策再裝不了溫良恭儉讓的老實人,嘴賤兮兮地說:“夫子。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的真雞兒漂亮?”

“……”

白忘陵無語地擡起頭,對上他亮的出奇的眼睛,裏面滿是少年人的天真頑皮。

“你這表情好像伺候大爺的小媳婦哎。”

他見白忘陵不說話,低頭給他擦腿,耳朵倒是紅的要滴血了,就問:“夫子,你對我這麽好,該不會真的想把我當童養媳吧?”

白忘陵無語三連:“沒有。不是。別亂想。”

葉策砸吧了一下嘴,“可惜。我倒是打算長大後娶你當媳婦兒的。”

“……”

“早點睡吧。”他端起面盆走出去,回來後就鑽進屏風後面,繼續批改作業了。

葉策打了個呵欠,鑽進被窩裏睡覺。

到了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小胖哐哐哐地砸門,“夫子,夫子!不好了!袁先生被大帥府的人抓走了!”

白忘陵從屏風後出來,匆匆地披上一件衣服,開門把他放進來,問:“怎麽回事?”

小胖氣喘籲籲的說:“今早我和袁先生去集市買菜。聽人說,昨天夜裏,鎮上鬧鬼。大帥的三姨太被吓着了!不曉得誰污蔑先生,說是他裝神弄鬼!他就被巡邏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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