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限(二)
雍正邁着沉重的步子以極慢的速度踱回了正殿。
短短的幾步路對雍正而言,卻走得萬分艱難。
他其實很想快些走,再快些,快些回到那人身邊,好好的陪陪那人,陪他讀書、寫字,陪他下棋、作畫,陪他閑聊、陪他做任何他想做、喜歡做的事情。
他又想慢些走,再慢些,慢些見到那人俊逸清淡的笑容,慢些見到那人蒼白慘淡的臉色,慢些面對那人溫潤清雅的目光,慢些見到那人眼中澄澈明悟的神情。
可是,當他見到那人竟然沒有依照他的話好好的躺在床上休息,而是一副穿戴整齊将要出門的模樣,縱使在心裏已經決定不再對那人發火,要好好的陪他走完最後這段路,卻依然忍不住額頭青筋直跳,強忍着心疼和怒氣道:“都讓你好生在床上休息了,自己身子都折騰成這樣了,就不能安生些嗎?你什麽時候能好好的聽一次朕的話?”
說到這裏,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麽,猛然間住了嘴,擡眼望着那人有些怔忡的模樣,又有些懊惱。
正思讨着如何開口緩和剛才這略顯尴尬的氣氛時,卻聽那人淺笑着開口道:“請皇上放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真的好了很多了。不覺得難過,也有了些力氣。因此便想着出去逛逛,最好是找個能登高遠眺的地方,看看夕陽西下、暮色晚霞,那便是再惬意不過的事了。”
放心?我放心才怪!聽着那人不知是真無知還是裝無知的話,雍正有些無語,又有些揪心。可是想到那人的後半句話,竟然還要去看什麽落日夕陽?又不由得十分生氣。他難道不知如今外面寒冬臘月寒風徹骨,哪裏是他能出去的時候?他是不是還嫌自己的身子不夠差,死的不夠快啊?剛想開口責罵,又想到那人可不真的就是快死了麽,若是現在不陪着他去看,怕是以後……還真的沒有這個機會了……想到這裏,雍正的心裏益發酸楚,生生的将即将沖口而出的斥責變成了和風細雨的安慰:“好,今日你想去哪便去哪,朕陪着你去。”
冬日的禦花園并不能算是最美的時候,然而前些日子連落的幾場大雪,卻也使得園中處處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尤其在冬日暖陽的照射下,鍍上了金光點點,倒也有了幾分純淨澄澈,明媚晶瑩。兩人就這樣在禦花園中緩步走着,由于雍正事先已經派人清了場,倒也無人前來打擾。二人皆各自想着心事,雖然無話氣氛卻也不顯尴尬,倒是有着幾分難得的平和寧靜。行了一會兒,暮朝身體畢竟虛弱,漸漸有些氣喘。雍正心存憐惜,早已吩咐人備好了禦攆,執意拉着那人一起坐了上去,說是要帶那人去最近的禦景亭,倒是也全了幾分那人想要登高遠眺的心思。
暮朝見着雍正執意如此,深邃銳利的鳳眸中滿是不容拒絕的堅持,便也猜到了幾分雍正的心意。也不多話,便随着雍正向禦景亭行去。
不多時,便到了。雍正細心的扶着暮朝下了禦攆。暮朝驚訝的發現早已有宮人們在觀景好的位置備好了暖爐熱茶、點心細粥、軟墊厚褥、甚至還不知從何處搬來了一個舒适的躺椅。
暮朝挑眉微笑,戲谑道:“皇上還真把我當成了弱不禁風的女子不成?”
雍正也不反駁,只是執意将暮朝摁在躺椅上,細心的緊了緊風帽貂裘,又拿來了厚厚的錦被蓋在暮朝身上。伸手探了探暖手爐的溫度,又回身看了看桌上的各色美食,略想了會兒,終是遞過來一小碗冒着熱氣的小米粥,溫和的言道:“少喝幾口,暖暖身子。”
暮朝也由着雍正忙前忙後的親自照顧自己,既不驚恐,也無得意,只是淺笑着看着,也不說話。望着雍正遞過來的熱粥,并不拒絕,乖順的喝了幾小口,便搖頭不要了。
雍正也随意的在暮朝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喝了口桌上的熱茶,斟酌着言道:“此處畢竟不比寝宮內暖和,你少坐一會兒,便随朕回去吧。夕陽暮色雖美,但終究還需等上兩個時辰,朕怕你的身子熬不住。”
暮朝笑着開口道:“我知道四哥在想什麽,想來是四哥聽了禦醫們的回話,也以為我這身子是大限已至,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是以凡事才處處小心順我的心意,怕是想着幫我完成遺願呢吧。”
暮朝尚未說完,便被雍正皺着眉打斷了,“別盡說些不吉的話……會好的。”
雍正的別扭的話惹得暮朝一陣輕笑,“原來四哥也會說謊話安慰人!”
雍正無奈的瞥了那笑的沒心沒肺的人一眼,也想順着那人的話談笑幾句寬寬那人的心,只是扯了扯嘴角,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有心想要安慰那人,搜腸刮肚的琢磨了半天,萬般感慨卻覺得無從開口。憋了半晌,終是說了一句:“朕會替你照顧好弘旺的。”想了想,又說道:“你和九弟、弘旺的宗籍朕也會找個适當的時機恢複。即便是朕在位時不适合做這件事,朕也會叮囑下一任皇帝将這件事辦好。這也是,朕虧欠你們的。朕這段時間也想了很多。朕承認,朕将你們逐出宗籍、甚至更改賤名,的确有些過了。但是矯枉必過正,為了朝廷的一世清明和大清的江山社稷,朕,不後悔。”
說完這些,見到那人有些驚訝的望着自己,目光清澈,雍正又不禁有些懊惱。心裏暗道果然自己不會安慰人,怎麽說着說着偏又提到了那人最忌諱的事來。可別适得其反,再将那人氣個半死,甚至直接一命嗚呼了,那還真是好心辦壞事,自己對自己都有些無法交代了。
正在擔心那人會不會被自己氣得病情加重時,卻聽得那人輕輕的詢問道:“四哥,你怕死嗎?”
雍正聞言愣了一下,死?這個自己倒是也想過,心裏卻是不怎麽怕的。但想到那人如今的情形,再聯想到那人剛才的問話,心裏卻忽然酸楚的厲害。
剛想開口安慰,卻聽那人緩緩說道:“我想,對咱們這群皇子而言,死,并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又或者說,失去權勢、失去自由、失去一展自己志向抱負機會,那麽,這個皇子,活着也便是死了。”
那人的語調平緩,沒有怒,也沒有哀,仿佛只是平平淡淡的敘述一件自己旁觀得來的事實,但卻讓聽的人倍感蒼涼寥落。
雍正皺着眉,深邃的鳳眸中閃過種種複雜的情緒,一時間,他想到了很多。想起了很多驚心動魄的往事,也想起了很多在或不在的兄弟。想起了二哥年少時于文華殿為衆大臣講學時的氣質高華、豐姿隽爽,也想起了二哥幾番起落、兩立兩廢,終被圈禁于鹹安宮的頹廢與落寞。想起了十三年少時的開朗豪爽,弓箭騎射無一不精,也想起了十三如今早已斑白的雙鬓和根本無法治愈的腿疾。想起了被皇父厭棄的大哥、三哥,也想起了被自己逼的已逝的九弟、失去自由的十弟、十四弟……還有,眼前的這個人。
雍正緊緊的盯着眼前這個人,眼神複雜。
雍正知道,自己曾經對這人有多狠,有多絕,雖說自己這麽做是為了肅清朝廷黨争,為大清江山掙得一世清明,時至今日,自己仍然可以毫不猶疑、無愧于心的說對當日所做的一切至今不悔。然而,如今面對這個身患重疾、時日無多卻依然為大清江山獻計獻策、筆耕不辍的人,面對這個曾經恨過自己、怨過自己卻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依然願意幫自己、喚自己四哥的人,雍正不得不承認,自己心疼了、心軟了。雍正甚至模模糊糊的想,若是這人有幸能夠撐過這關活下來,那麽,自己也是可以放過他的。不再要他性命,不再逼迫他、圈禁他,甚至,可以像當年曾經做過的那樣,好好照顧他,像年少時承諾的那樣,護他一世周全。
想說的話太多,雍正糾結半晌,終于聲音暗啞的喚了聲“八弟”,正想往下說的時候,卻被那人輕笑着打斷了。
“四哥,你不是吧。”那人清越的聲音中甚至帶着一絲揶揄和愉悅,“看你這種種無奈糾結痛苦難言的模樣,我不禁要以為,你要告訴我,你喜歡上了我……”
雍正聽後先是一愣,随即有些惱怒,斥責道:“八弟!”
見雍正真的有些惱了,暮朝也不敢再開玩笑,便斂起笑容,認真道:“四哥,你不必可憐我。人誰無死?浮游生不過朝日,螢蟲命不過月餘,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相比浮游、螢蟲,卻也長命得多。人常言松柏長青、日月永恒,然則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文人騷客的亂語胡言,不過是寄情于物、抒情暢懷罷了。松柏也好,日月也罷,終有一日,都将隕落。然而,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些日子,我很快樂。我做了自己想做、應做、當做之事,不再是為了搏得皇父的矚目關懷,也不再是為了争儲奪嫡争名逐利,而是為了自己心中被遺忘了很久、埋藏了很久的最初的志向,盡一己之力,守家國親友,盛世安寧。”
雍正被這番話狠狠的震撼住了。他凝視着這個曾經帶給他無數驚吓和震撼的人,望着那人眼裏的澄澈明悟點點柔輝,心裏仿佛被震裂了一道縫隙,注入了一股暖流,雖然細小,卻是如此惬意舒适,讓人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所以”,那人繼續言道:“四哥你不必用這種悲憫的表情看着我,也不用處處小心順意的對待我。”說到此處,又故意擠了擠眼睛,玩笑道:“四哥這樣做,會讓我覺得,似乎我不按照大家的預期般死去,都有些辜負了衆人的一番努力了。”
雍正正聽得心緒激蕩,忽又聞得那人最後一句毫無忌諱的話,又有些惱怒的責怪道:“別亂說話,也沒個忌諱!你若能好好活着,所有伺候的禦醫侍從統統重賞。”
剛說完,便見那人眉開眼笑道:“好啊,那我要先替衆人謝謝四哥的賞賜了。”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緩緩道:“人固有一死,我自然也不能幸免。我會死,但不是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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