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限(三)

直到很多年後,曾在奉辰苑侍奉過那位主子的禦醫侍從們依舊無法忘記那黑暗驚悚膽戰心寒的一天。

原本在皇上陪着那位主子外出觀景後,殿內衆人便皆被奉辰苑外的侍衛看守了起來,他們盡管暫時沒有被關押,但卻不被允許走出奉辰苑一步。

這些日子來,衆人心中皆對心思莫測、喜怒不定的冷面帝王恐懼至深。原本他們也捉摸不透皇上心裏到底對那位主子是個什麽主意,但是看着今日皇上在得知那位主子病重後的憤怒和着急,對那位蒼白病弱的主子毫不掩飾的關切和心疼,甚至縱容允許那位主子走出奉辰苑,還親自陪着去做那位主子想做但皇上心裏其實卻并不認可的事情。這樣的恩寵縱容是宮中其他主子們從未得到過的,無論是曾經寵冠後宮的敦肅皇貴妃,還是如今深得聖心的四阿哥,亦或是帝王的至親手足怡親王,皇上雖然也會給予他們恩寵,但是卻從不會僭越帝王臣子應守的份際,更不會違制違例的恩寵縱容,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尊重那位主子的想法,哪怕在皇上心中對那些想法其實并不認同。

更何況皇上雖然已将那位主子從宗人府移送到了奉辰苑,并懲治更換了一批宮人,對其飲食起居照顧得也細致了很多,更是派出禦醫們為其調養身體,然而,事實上,那位主子依然是被皇上嚴密的控制和監視着,說到底,只是換了一個好點的地方圈禁而已。可是,今日,在得知那位主子病勢危急、時日無多的時候,皇上竟然默許那位主子走出了奉辰苑,更加離譜的是,竟然還親自陪着那位主子在宮中肆意行走。

禦醫侍從們無從猜透皇上這種匪夷所思甚為詭異的行為,但至少都看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若是那位主子有個好歹,皇上定然雷霆震怒,到時候他們這群人的小命怕也就要給那位主子陪葬了。

其實禦醫侍從們的擔心并非庸人自擾杞人憂天,當兩個時辰後皇上抱着已經陷入昏迷的那位主子沖進奉辰苑的時候,皇上那陰郁的臉色和暴戾的氣息讓侍奉的衆人均不由自主的匍匐于地,身子不住顫抖,明明心裏覺得徹骨寒冷卻依然冒了一身的虛汗。在那一刻,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

雍正無視着殿中癱倒在地的衆人,只是小心翼翼的抱着那人,将那人輕輕的放置在床上。又親手替那人脫下外衣大氅,輕輕的探了探那人冰冷的面頰,又替那人蓋好了錦被,并仔細的掖好被角。

雍正就這樣靜靜的站在那人床邊,靜默半晌後,終是喚禦醫們上前診脈。

禦醫們膽戰心驚、哆哆嗦嗦的診脈後,皆面色慘白、身子癱軟的跪伏于地,聲音顫抖的禀道:“回萬歲爺,八爺他脈象微弱、五髒俱衰,如今已是油盡燈枯、已近彌留,只怕是……醒不過來了……”

雍正聽到這意料之中的回答,卻依然感覺痛徹肺腑。雍正握緊了拳,閉目仰頭輕輕一嘆,聲音暗啞的問道:“他……還有多少時間?”

禦醫低頭顫抖不敢言。

雍正伸手揉了揉額頭,皺着眉,再次冷聲問道:“說,還有多久?”

禦醫們被帝王的冷聲質問吓的幾乎破了膽,又想到這即将出口的答案,更是覺得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晃晃蕩蕩的遲早會掉下來。但畢竟不敢不答,于是小聲怯懦道:“怕是……過不了今晚……”

雍正聽後默然半晌,終是揮了揮手,斥退了殿中的禦醫及侍從。

若是死亡不可避免,那麽,他想靜靜地陪那人走完最後這段路。

雍正坐在床邊,默默的凝視着床上面色蒼白、呼吸微弱的人。那人澄澈清明、流光溢彩的精致鳳眸如今緊緊的閉着,總是輕柔淺笑的薄唇如今卻褪盡血色,泛着讓人心寒的慘白。

猶記得剛剛在禦景亭中,那人與自己說着話,卻漸漸有些精力不濟。那人見自己神色緊張,還不忘笑着安慰自己,說是只是覺得困倦,想小憩一會兒,還叮囑自己一定要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将他喚醒,并且約定要與自己一起共賞落日夕陽暮色晚霞。只有雍正自己心裏知道,當他親眼見着那人清澈的眼眸緩緩閉合,只餘細長的羽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青色的陰影,自己的心裏竟是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與失落,仿佛自己終于失去了一個原本就該珍惜、但卻一直被自己忽視,如今卻終于逝去的重要的人。

雍正緩緩的輕輕的握住了那人纖細瘦弱的手,十指緊扣,漸漸用力。只是這樣緊握着那人的手,似乎便能夠留住那人逐漸逝去的腳步。但是,不夠,還不夠。雍正突然從身後将那人抱起,緊緊的摟入懷中,臉頰輕柔的貼近那人的側臉,透徹冰涼的觸感、漸漸微弱的氣息無一不讓雍正愈加心痛。

雍正緊緊的摟着那人,盡管隔着層層華服,雍正依然可以感受到那貼近自己手掌的那人右臂上已經淡去的疤痕上泛出的灼熱的氣息,那是那人當年為了救他而負的傷。一時間,與那人相處的林林種種明晰鮮活的躍然眼前。那人在千鈞一發之際用手臂擋住刺向自己的利劍,在自己向他道謝的時候卻只是淡淡的笑着說:“因為你是我的四哥”。那人在自己将他逐出宗族、更改賤名之時,沒有怒罵、也沒有掙紮,只是默然的領旨謝恩,身影寥落悲涼。那人在生命垂危、時日無多之時依然向自己獻計獻策,日日辛勞只為自己多留一些可供參詳的書稿谏言。那人用輕快卻認真的聲音對自己說:“朝聞道,夕死可矣。盡一己之力,守家國親友,盛世安寧”。那人用清澈明悟的雙眸凝視着自己,那人語氣愉悅的喚自己“四哥”。直到此時此刻,雍正忽然憶起一件被他有意或無意、又或是刻意遺忘了很久的事,他和那人,除了是對手、是敵人,更是手足、是兄弟。

雍正就這樣緊緊的擁着那人,靜靜的等着,等着夕陽西下,喚那人起來,共賞暮色晚霞。

雖然對于那人說的那些關于自己不會死的話,雍正是根本不相信的。但是此時此刻,雍正心裏卻又燃起一絲模糊的希望,他希望那人說的話,是真的。那人真的會撐過這關,好好的活在他身邊。盡管這希望萬分渺茫,但雍正卻不願就此放棄。

直到暮色昏黃,層層疊疊的晚霞盈滿了整個天空,紅色的霞光映照在那人雪白的面容上,雍正轉頭凝視着那人冰冷慘淡卻依然俊逸清雅的面容,輕輕的碰了碰那人的額角,在那人耳邊輕聲道:“暮色很美,不想起來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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