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燈火幢幢

遠遠的,便瞧見客棧前頭好幾道火把跑過。

心中莫名一緊,她快步朝前走去,舉着火把的,竟然是數位官兵。

想起藍光的職業和他闊綽的出手,她幾乎已經斷定了是藍光東窗事發,這些官兵是來捉拿他的,手裏的酒葫蘆一下子沉甸甸的。

隐約的,瞧見幾個官兵押着一人從客棧裏出來,光線混亂,只看清那人直直地站着,絕不肯低頭的模樣。

“棠華!”

她急急跑去,那人卻淹沒在官兵的押解之中。

燈火重重,莫名地想起他将大手一揮,将繡着素淨花葉的披風揚起的模樣。

好像看見他皺着眉,說:“似是大了些。”

那帶着香味的披風還在她身上,贈送之人又怎能離去!

她想要喊,想要沖過官兵的阻攔,聲音卻在喉間咽咽的,官兵大約将她當成了瘋子,不耐煩地一推,她便失去重心向後倒去。

“陸采薇!”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聲音帶着薄怒。

她不敢置信得回頭,看見藍光居高臨下地望着她,眉頭皺起,“我不是說讓你好好休息!你跑去哪裏了?”

原來,那人并不是他麽。

她急忙朝遠去的官兵隊列看去,卻再也看不到那被縛之人了。

“你在看什麽?”

“我……”她無措地站着,“我以為……那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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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下頭去,不敢直視藍光。

他大約會生氣吧?自己那麽小瞧了他。

等了片刻,卻沒有動靜,她擡起頭來,見他凝望着自己,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

許久,似是哂笑了一聲,“傻子。”

她惆悵地低下頭去,自己的确太傻了。

那葫蘆在手中打着轉,可憐巴巴的模樣,“這是……還你的葫蘆。”

聲音出來,連自己都吓了一跳,竟然帶了些鼻音,她揉了揉鼻子,似要将這音調收回去,卻怎麽也變不了,反而揉出更多眼淚來,只好又挽了袖子去擦。

她在傷心什麽呢?藍光明明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雙大手按住她的腦袋,将她整個頭埋進一個溫暖的胸膛裏,隐隐的,聽見有力的心跳——撲通,撲通,轟隆,轟隆。

“傻子。”他說,帶了嘆息的,“我在這。”

采薇的眼淚便如決堤的河,肆無忌憚地留下來,她實在是太害怕了,怕失去身邊在乎的人。

藍光的手在她背上輕輕拍着,聲音溫柔地不像話,“別哭了。”

不經意地擡眼,卻見一身紫衣,在燈火闌珊處默然立着。

他整個人僵硬起來,手臂松了松,那人似是低了頭,人群一閃,便不見了蹤影。

采薇勉強止住眼淚,卻見藍光定定地看着一個方向,抿緊了嘴唇。

“棠華……”

他低頭下來,眉頭略略舒展。

她将那葫蘆珍寶似的交到他手裏,“我還不起你更好的。”

藍光垂下了眼睛,他送給采薇用的那個葫蘆,是紫湘贈給他的,還記得她笑意盈盈,說這葫蘆精巧得緊,她看了很喜歡,送給他,讓他當做不持劍時的玩物。

心中苦澀,他的手撫過栗米色的葫蘆,“這個,也很好。”

采薇卻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低聲道:“不喜歡的話,我以後,會盡力再送一個給你。”

他牽着嘴角,嘆息着笑了笑,“我很喜歡。”

“真的?”

他極為認真地點頭。

采薇看着他,忽而便不好意思起來,“那,回去吧。”

走到房門口,采薇推門進去,卻又急忙退了出來,藍光望着她,似是在等她說話。

她猶豫了一下,“上次,對不起。”

“嗯。”

“那,那個故事的結局,是什麽?”

他微微牽起唇角,“我忘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推門進去,卻換了截然不同的面孔,他利落地打開葫蓋,果然從裏頭掉出一張紙條來——子時,屋中靜候。

他挑了挑燈花,打開了窗子,今晚,沒有星星。

在桌邊坐下,拿出潮生劍來,用白帕一遍遍地擦拭,劍刃照出他的臉來,卻是蒼白的模樣。

她,還會來嗎?

夜風,微有些涼,他忽而想起有一年寒冬,她去殺點翠山莊的主人洛秋藏,那天見到她,她裹着狐裘坐在暖閣中,洛秋藏端坐在琴臺前,手還按在琴弦上。

她似是這樣坐了一夜,燭淚蜿蜒得很好看。

看見他,她似是笑了笑,說:“洛秋藏邀我賞雪。果然是好美的雪。”

他不作回應,她笑着,極為燦爛地笑着:“昨晚他對我說,他已經寫好了請帖,問我肯不肯做點翠山莊的女主人……”話說到這兒,卻流出淚來,“藍光,昨夜的雪好美。”

那一夜的雪,究竟是什麽模樣呢?

他如今才想問,是不是遲了?

夜色那般靜谧,仿佛怕驚擾誰的夢,他失聲笑了,這大概就是因果報應吧,他讓她等了那麽久,總有一天,也要嘗嘗等待的滋味。

隐約的雲後露出昙花一現的月,燭淚滴答——子時,已經過了。

紫湘,沒有來。

他站起身來,點燃了紙條,吹滅了燭火。

紙條的火光雀躍着照亮他漆黑的眸子,又一瞬即逝,陷入更深的黑暗。

他安靜地在桌邊坐下。

今夜,他用等待,償還無法還清的債。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鬓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哭泣可以假裝,真心的笑卻無法假裝。

第二日一早,藍光依然着那身白色的錦袍,栗米色的酒葫蘆同盛着面具的黑色錦袋分別挂在腰的兩側,正站在欄杆邊往下看。

“棠華。”采薇穿着他贈與的衣裙,清新的荷葉色,與她的膚色是極為相稱的,她欣喜地叫他,卻見他回過頭來,臉色蒼白如紙。

“你的傷口又裂了?”她急忙上前。

他搖搖頭,“昨夜沒有休息好罷了。”

她沉默了一下,“要不要,去醫館瞧瞧?”

他看她一眼,眼神是空的,全然沒有發現她穿着新衣裳,只是淡淡拒絕,“不必了。”

采薇一愣,唯有噤聲。

早點已經在樓下備好,聽着大堂散客的議論,才知道昨晚那場鬧劇,捉走的是一個據說是要犯的人,已經逃了好幾年,沒成想在這兒露了馬腳。采薇一邊吃着,一邊偷瞧藍光,他極為緩慢地咀嚼着,眉頭不自覺地皺着。

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這一頓早餐,當真是吃得一點兒意思也無。

采薇興致缺缺地放下早點,悶聲不響。

“不合口味麽?”

她一驚,忙搖頭,“不是……我,我吃飽了。”

他微微抿唇,“我也飽了,走吧。”

小二哥熱情如火地送別這兩位豪客,只盼着這樣的客人越多越好。

到了這兒,京城已經不遠。

這一路,藍光走得極為緩慢與沉默。

終于當那股花香越發明晰時,他停了下來,看着采薇,好像在做什麽重大的決定。

采薇被看得發毛,瑟縮了一下,“你看我做什麽?”

他似是思索了一下,略帶遲疑道:“陸采薇,跟我走吧。”

“我不是正跟你走嗎?”

“我是說,跟我離開這裏,別去京城了。”

她吃驚地看着他,“你在說什麽呀?京城就快要到了!”

“我知道京城就快要到了,所以才問你跟不跟我走。”他似是極為煩躁地說完,擡起頭來,目光如炬,“随我走吧,我不想傷你。”

“傷我?”她昂起頭,“難道我不跟你走,你就要對我動手?”

他直直地望着她,眼神凝重。

如果她不願意走,那麽難免會受到傷害。

“陸采薇。”他上前一步,強大的威壓讓她不禁低下了頭,然而下巴在下一秒被強力桎梏了,她被迫擡起了頭,直視他燃着莫名火焰的眼睛。

這樣的姿勢叫她覺得危險,她奮力掙紮着,卻難以移動分毫。

這樣的藍光,是他從未見過的,他好像一柄劍爐中的劍,僅僅是靠近,便可以叫人死無葬身之地。

但很快的,他的目光平靜下來,變得如深淵一般不知情緒。

喉頭滾了一滾,他松開手,“不跟我走,你會後悔的。”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片刻,“我必須去見棣之。”

他微微揚眉,似是笑了,但神情是那麽苦澀。

“京城就在前頭,你去吧。”

他這樣說,卻在往另一個方向走,那樣孤戾的背影。

她想要喊住他,卻有個聲音讓她停下。

終于,藍光的身影消失在遠方,京城的花香随着春風襲來。

她喉間發出一聲痛苦的滞頓,遙遙往向京城高大的城樓,滿城花海,就在那裏啊,秦棣之,就在哪裏啊……

她生硬地邁動着步子,向着京城張開的巨口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詞引自《鹧鸪天·元夕有所夢》姜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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