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騰飛身後,窗臺推拉門被緩緩合上,這廊下便成了一個不封閉的獨立大陽臺。

武梁明白,做為鄧隐宸的“私事”,她是不能現在就走了。她默默轉身,看向鄧隐宸。

而衆人退後,鄧隐宸臉上的調笑之色也褪了個幹淨,他冷然坐着,一臉的寒意,也咄咄瞧着武梁。

在莊子上遇到鄧隐宸的時候,他話少,不大理會人,擺的是孤标冷傲的範兒。可能是被那一身貂裘華服的絨絨毛毛給柔化了,高貴是高貴,但他整個人并沒有到讓人懼怕的程度。

後來萊茵寺裏見面,他登高遠望,心情似是不錯,還微笑甚至大笑來着,讓他的人更是平添了此許和煦之态。

但是眼前的樣子,只讓人覺得從前的印象都作數不得。他人冷臉冷,尤其是眼神,冷得讓人只把這陽春三月誤成是數九寒冬。

并且那冷意,似乎正是針對她。

短暫對視,武梁有些微的驚慌。

什麽意思?之前似乎沒有怎麽得罪他啊。難道剛才她自以為是說的幾句話犯了他大忌諱?

那他不承認有救過她不就完了,說她認錯人也好,臉皮厚別有用心也好,不認帳破了她的謊言不就完了?偏他調笑着認下,然後現在呢,這是要現場清算?

武梁心裏暗暗後悔。真是作死啊,這位位高權重,不是自己能影響得了把持得住的人,怎麽能鬼迷心竅以為他能讓咱沾光借勢呢?這麽冒冒失失湊上來,如今騎虎難下,到底如何是好呢?

她一邊尋思着,一邊踱步過去欄杆邊,靠在欄杆上往下看。二樓到一樓,似乎也不算高嘛。說話起高了調,下面人都聽得到,萬一有什麽沖突她大聲呼喊,程家那倆護衛會不畏強權過來救她吧?

鄧隐宸看她四處打量,面上有了慌張的神色,這才冷冷開腔道:“說笑?你把本公子的話當成說笑?”

那麽多人瞧着,是她自己找上來的。就算是那程二來了,也怪不得他鄧隐宸半分。

鄧隐宸好整以暇,坐那裏等着她開口求他放她走,看她能求到什麽份兒上。

人和人的相處很奇怪,中間總橫梗着一個東西叫身份。身份相同相近的人相處,你來我往,哪怕怨家對頭也好,都是很讓人舒服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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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身份不對等的人相處,自有不對等的相處模式。一方心安理得的高高在上唯我獨尊頤指氣使,另一方就做小俯低奴顏婢骨任人驅使。這也是一種很和諧互補的相處方式。

但讓人覺得不爽的就是有的人明明就是奴才身子,偏偏說話做事理直氣壯,腰不彎笑不谄。讓那明明身份尊貴的人不覺間心虛幾分,自動斂起那點兒居高臨下的氣勢去。

鄧隐宸心裏,武梁就是這樣的人。

他讨人不成後仔細回想,越想越憋氣。她又有哪裏好了,不過就是一個丫頭嘛,雖然嬌俏些聰慧些靈動些伶牙俐齒些,但她仍然不過是個丫頭而已,憑什麽見了他無驚無怯随心所欲的,還自說自話利用他?

而他又何至于這般放不下呢,還真傻傻的去讨人?結果自讨了一場沒趣。

鄧隐宸憋着一股火。他今天攔在這裏,就想親眼看一看,她和別的丫頭下人也不會有什麽不同!給她個好臉色她能美上天,不給她好臉,煞着她冷着她,她也一樣得卑躬曲膝低聲下氣。

丫頭而已,該有的醜态都會有,沒什麽值得惦記的。還有那程老二,等他知道是自己女人找上門來的,看他還怎麽得意去。

鄧隐宸冷着臉想着,等着看武梁的表現。

武梁心裏琢磨着後路,嘴上還是想軟和一下氣氛,萬不敢一言不合就跟人直接鬧崩的。

她斟酌着開口道:“公子說讨了我去,偏我并無聽到程二爺有發過此話,公子手邊也并無在賣身契,可不就是說笑嗎。”

然後她強忍着懼意打量着鄧隐宸,又笑着緩緩道:“再說公子眉如刀裁,目似郎星,鼻似懸膽,口若染脂,這般儀表堂堂姿容不凡的美貌郎君,若能常伴身側,哪怕看着也是賞心悅目的。而我蒲柳之姿,粗鄙丫頭一枚,若能跟公子走,怎麽樣我也不吃虧,我自然是樂意至致……”

鄧隐宸見她瞧着自己,一處處的打量評價,象打量評估貨物似的不說,還仍是那種無驚無懼的調調,從容不迫輕描淡寫着鬼扯,讓人心裏分外冒火。

他在這兒繃着神呢,而她依然氣定神閑,怎麽看都是他輸了一程的感覺。

鄧隐宸怒聲道:“你給我住嘴!爺是怎麽樣的人,用得着你個奴才秧子來評頭論足的不成?”

……這話一出,武梁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身份是天塹,很不該在一起玩耍的。

武梁忍着那份兒難堪,忙深深福了一禮,然後一臉惶恐地認錯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看公子和善,以致于忘了身份,枉議貴人。奴婢以後萬萬不敢了,請公子大人大量,饒恕奴婢這次冒犯……”

下人的姿态就該是這樣,他發個火她就要十分惶恐難安。這就對了。

可鄧隐宸聽着她說着毫無意義的話認錯,忽然又覺得沒勁,特沒勁。

他一喝罵,她人就臉色一整,收了那點兒嘻皮笑臉,然後低眉順眼不再看他,一句一句的認着錯。然後她雖然還低着頭,腰身反而悄然繃緊挺直了。

整個人似乎忽然就退到一箭之地外似的,再沒有一點兒那種嘻皮耍賴卻讓人覺得熟稔親近的味道。

鄧隐宸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他扭頭看着大街,默然。暗道自己這是在幹嘛呀,巴巴地等在這兒,為了和個丫頭置氣,還說出那麽沒意思的話來。

武梁見鄧隐宸對她的認錯沒有反應,心說這是嘛意思,要罰就罰,不然就放人走。這冷場拖延,有意思嗎?

于是她幹脆自己再施一禮,道:“謝公子不罰之恩。奴婢告退了……”

騰飛當然看出她想走,但他擋在關了的門板後一動不動,根本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只拿眼睛瞧着自家主子。

公子之前的意思,不過是說要讓那丫頭受一番驚吓,再傳到姓程的耳朵裏,讓他光火去。沒想到一臨現場,是公子自己又火了。

這還是一向泰然自若的公子嗎?

還有這接下來要如何呢,一直不放人走,也沒理由吧。若真為這丫頭動些非常手段,公子也不會那麽做吧?

騰飛這默默想着,武梁卻捱不下去。她試圖撥開騰飛,結果根本撥不動,幹脆又推又拉,人家也穩穩不動如山。

她扭頭看鄧隐宸,這位更是給她個背影當她不存在。

場面是靜默的,只她如個羞騷跳腳的小醜。

武梁心下惱火,又不敢十分強硬,便沖着騰飛細聲細氣地問道:“騰飛,你是下人還是下屬?”

騰飛看看她不答,知道她下面還有話說。

“你若是下人,就也是個奴才秧子,那就別為難咱奴才秧子呗,好歹也是同類不是嗎?你若只是下屬,和高貴人士湊成堆兒的,你也別為難咱奴才秧子呗,仔細髒了你那高貴的手,污了你高貴的眼……能讓開嗎?”

騰飛扮木頭樁子不理。

不過他一直看着他自家主子。見武梁一句句提着“奴才秧子”的時候,自家主子那背影就僵着,便知道公子說了這樣的話也不自在。

只是武梁逼得太近,那距離委實讓人隐覺壓迫,偏他背後抵門退無可退,于是忖度着主子意思緩緩開口道:“姑娘,也不怪公子氣惱,你說什麽讓公子去讨人,其實根本就是耍人嘛,白作賤我們公子一片心。”

武梁原不知道鄧隐宸這發的哪種癫,這一聽就明白這位爺原來是去讨人碰一鼻子灰,心氣兒不順在這兒擺龍門陣呢。

不過知道症結就好辦了。

既然肯真去讨人,說明多少還是有些心意的對吧?于是武梁聲氣兒反而壯了少許,她冷笑一聲道:“耍人,我如何敢?騰飛我問你,當初你們公子說要我陪在他身側時,你也跟在身邊,還有我的丫頭子們。你說,可有人一片心是那般戲言出來的?難道因為主子們的一句戲言,我就應該認認真真心心念念感恩戴德沒齒不忘?我不過回他一句戲言,又有何錯?”

騰飛道:“可你分明是利用我們公子好回京來。”

武梁雖然嘴硬,到底不敢把人往狠處得罪,聞言就弱弱道:“你覺得是利用?有強迫的嗎?那最多就是請求好吧。何況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我到底還沒犯着誰,回府或許比在莊子上稍安逸些。可是如今呢,好好的游個寺遇上爛人,奇怪的是還被人扒出來,如今還不知道如何收拾呢,我急着回府送死麽?我倒寧願繼續在鄉下窩着,好歹能活命。”

騰飛也不吭了。

武梁卻想着這回自己跑上樓來的,傳到程向騰耳朵裏只怕得番解釋,在這裏呆久了就越發說不清了。并且這邊顯然得罪了姓鄧的,若把程向騰也得罪了,不說以後如何,此番唐家的事兒上就絕對是她過不去的坎兒。

扭頭看了看樓下,一位護衛仍然站在馬車邊望着樓上,一位卻跑到樓下站定,似乎有什麽大動靜就會沖上來似的。

于是她幹脆轉身一腳踹到桌邊那空座位上去。将那椅子踢得蹭蹭的後退,不大不小“砰”的一聲撞到牆上停下來。

一邊嘴裏還沖騰飛嚷嚷道:“不讓開是吧,欺負人是吧?那來啊!你要綁了我還是怎的?我如今麻煩纏身,被唐家咬着不放,回府也是死活不知,也不在乎多一個人欺負。反正左不過賤命一條,誰要誰拿去!你倒是來啊!”

邊說邊又去抓着騰飛衣裳推搡起來。騰飛不好動她,也堅持着沒有退開,挺尴尬地用手護在胸前。

鄧隐宸聽着武梁跟騰飛一句一句的在那裏對,知道都是說給他聽的,但他一直沒有表态。這會兒似是終于被那椅子“砰”的一聲響叫回了頭,他掃了一眼什麽都沒說,人站起身來就往門口去了。

守門員騰飛就迅速撥開武梁,拉開了門。

鄧隐宸一步不停地走過,仰着脖子目不斜視,卻輕飄飄象魚吐氣泡似的冒出來兩個字:“潑、婦。”

然後武梁就看到大堂裏也有穿着各色便服的人站起身來,默默跟在鄧隐宸身後去了。

眼看着人家出了大堂,快要走下樓梯去了,武梁才回過勁兒似的嘆息道:“以後還會有同謀先生嗎?”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

就看到樓梯口那一襲紫色身影腳步微微頓了頓,然後并不回身,仍舊往樓下去了。

結果又聽到武梁疑疑惑惑卻大聲地嚷道:“唉你說,這些人站起來就走,這帳付過了嗎?唉老板,我們跟他們不熟啊……”

這邊姓鄧的這裏小波微瀾,那邊府裏,另一男人還等着順氣兒呢。

武梁回府後,還沒鋪好床單呢,程向騰已經怒氣沖沖地來了。

他面帶煞氣,咬牙節齒問道:“你和姓鄧的,怎麽回事兒?”

武梁心裏明白,這該來的還是來了,這事兒,是一定得好好說道清楚的。

她沖過去就抱住程向騰的腰,腦袋在人家胸前蹭着,象一只撒賴的貓兒,委委屈屈地道:“我都多久沒見着二爺了?心裏想得什麽似的,二爺就不想人家嗎,一見面就吼我。”

程向騰不吃這套的樣子,一邊撥着箍在腰間的手,一邊喝道:“你老實點兒,快說!”

武梁的說法還是那一套:鄧統領當初借宿過燕家莊宅子,所以識得他。上次萊茵寺路遇賤男,得他的人出手相救,于她有恩。所以這次路上看到,特意過去施個禮道個謝。

至于當初是否撞破過什麽不合宜的場面,武梁大呼“怎麽可能”。

“莊頭說姓鄧的可能來頭大,得好生服侍着莫得罪了人,又嫌莊上的人粗手笨腳不精細,因此讓我們三個去服侍。那姓鄧的戒心很重,不喜生人靠近,尋常說話都是那随從代勞。我們幾個不過飯點兒到了端茶上飯,中途給加次點心和茶水。并且這些也都是桐花和蘆花在做,我負責在外圍指揮。靠近都不曾,怎麽會撞破他什麽隐秘?”

這說法程向騰尚覺合理。姓鄧的就算實權在身,這丫頭也不見得看在眼裏。當初老夫人壽宴她被攆去外院待客,那時候高朋滿座,若她有心跟着誰出府去,那天名正言順的機會,她就不會是那樣的表現。

何況鄧隐宸是幹什麽的?到個陌生地方自己睡過去,随便讓個丫頭給看光了?那他不知道早死多少回了。

至于說武梁自己主動寬衣解帶什麽的,根本比放屁還不真實。

“那你可曾得罪過他?”不然他怎麽那麽不顧忌這丫頭名聲,那麽危言聳聽。

武梁認真想了想,遲疑道:“那時我在自己院裏教幾個小孩子讀幾句書,他在外面看,被我攆走了……難道為這事兒他覺得沒臉?”說着自己又推翻,“不會吧?後來萊茵寺裏再見,也并不見他生氣啊,還幫忙揍那唐家公子呢。”

程向騰心說那是什麽人物,生氣是放在臉上的麽?默默地就把人算計了。

“唐家二少爺真是你惹的?你讓人把他打成那死樣?”程向騰問,一指頭戳在她腦門兒上。這膽子也太大了點兒。

“沒有沒有沒有。”武梁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件事兒吧,別說那個證人似是而非,就算有人板上釘釘地指認她,無圖無真相,她也是堅持不會承認半分的。

否則不管是唐家還是唐氏,可以直接把她給撕巴撕巴喂狗了。

“我那天只是知道後面有個孟浪公子不懷好意地追着我,頭都沒敢回,便慌不擇路地跑到了石林裏,左繞右繞好一陣兒才擺脫他。然後我就躲着人往寺廟高處跑,想着那裏視野開闊,找到了兩個丫頭趕緊走人,結果遇到了鄧公子。

鄧公子見我急慌,身邊又沒有跟着伴兒,還跑到那僻偏的地方去,就問我怎麽回事兒,我便給他說了說。他聽了,就對身邊一随從說‘你去看看’,那人便帶着幾個随從樣的人向石林那處去了。而我很快看到了兩個丫頭,就忙辭了鄧公子與丫頭彙合一處,然後就下山了。當時,鄧公子是帶着人往後山林子裏逛去了,至于是不是他的随從打人,我還真沒看見。”

“就這樣?”程向騰問,語氣有點兒嚴厲,“哪怕挨了打也是這說辭?”

他其實并不相信武梁的話。以這丫頭的性子,被人追得慌慌而逃,不惱火才怪。如今有人肯幫手,不說折回去親手敲幾棍解氣了,至少也得想法子挑撥挑撥,讓唐二少把揍挨實在了才會走吧。

但是管他呢,這套說辭并無什麽破綻,只要這丫頭一口咬定了就好。

武梁當然比他還堅決,“絕對這就是事實,別說挨打了,要我的命也是這話。”

程向騰就點了點頭。

他态度松下來,武梁反倒不依了,“就算是我打的又怎樣,招惹我打的不是您的臉嗎?二爺你就不管嗎?你上次可說了,有人來惹只管往死裏打的。”

“上次跑去燕家莊的小喽羅和這唐端慎本尊能一樣嗎?上次當衆打人打半死,這次還又來。”

武梁:“那,二爺的意思是說,應該私下把人打半死嗎?”

程向騰又戳她一指頭。

唐端慎不聽警告再次招惹,也是完全沒把他程向騰看在眼裏,挨打實在大快人心。

程向騰對唐端慎那一邊的事兒似乎不怎麽着急,好像有了應對之策似的,倒對武梁來路上在茶樓的事兒不滿。道個謝說句話就走呗,尤其他出言輕浮後,作什麽還關了隔扇停留很久。

“不是我不想走,是那時走不開啊。他的護衛攔着了呢。”武梁大呼冤枉,“後來才知道原來他覺得前來讨人是在二爺這裏失了面子,就拿我做出氣筒呢。”

武梁觀察着程向騰神色,發現這位眯着眼睛等着她說,顯然随便敷衍不得,于是打起精神來,把自己如何英勇鬥争的事兒講了一遍。

重點講了自己踢翻了椅子表示對他言語輕浮的不滿和抗議。還有,她一直憑欄而立來着,想着萬一他再有不軌舉動,自己就要跳樓保節……

倒把程向騰吓得一跳,把言語铿锵卻抱緊自己腰不放的女人扯開一點,罵道:“不過幾句輕浮言辭,罵回去就是。什麽要緊的,竟想到跳樓上去?”那個地方大街上都看得到情形,又不是孤男寡女包廂暗會什麽的處所,那姓鄧的哪能真胡作非為。

武梁就回想着當時護衛就在下面,樓層也不算高,若她真的一躍而下,也不知下面那護衛接不接得住她……

總之這些事兒說開就行了,程向騰就忽然轉了話題,用一只手托起女人的下巴,問道:“你剛才說你想我得很,有多想?”

武梁被這跳躍的話題弄得一愣,然後就忙道:“就是,作夢總夢見你。”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很深情吧。

程向騰便又問:“夢裏,我們都作什麽?”

武梁覺得他這話誘導性太強,可她是不受誘導的人嗎,迅速低頭害羞狀,道:“不記得了,只是醒來總不舒服,得換一換粘乎的亵褲……”

呃,不用再多說,拉燈,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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