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回府已将近一月,做為排行最小的姨娘,武梁還沒有輪上一回男人,當然也快該到她了。然後這天午後,唐氏專門派人叫來了武梁。

話說自從雲容雲姨娘沒了後,唐氏身邊就只剩一個錦繡。錦繡她用着倒也順手,服侍也周到,只是這丫頭于寬慰人上,實在是欠缺。并且似乎越來越愛哭了,随便罵兩句就眼紅紅的,讓人別扭。

還有就是,錦繡沒事的時候,愛呆在離唐氏個幾步遠的地方,不象徐媽媽那樣,就在手邊兒上站着。

這距離不算遠,但有時唐氏話到嘴邊想說個什麽心裏事兒吧,就還得先把人叫得近些。可真把人叫近了,倒顯得鄭重其事了些,是正經辦差倒罷了,交待私秘事,也是可以的。但一些屬于純感慨的東西,到這時便大多沒必要再說了。

不是缺丫頭,願意往身邊湊的機靈丫頭自然不少,但那種經年情份的就沒有了。偶爾提起點兒從前,對新丫頭說起一件事兒,你就得先給她叨叨十件事兒她才能明白過來,讓人覺得忒沒意思。

于是唐氏又想到了病養的房媽媽。

房媽媽不過四十多歲,又養尊處優多年,說人家老病真是夠冤。如今唐氏将人叫回來一看,見人只是在莊子上多少做點兒活,略曬黑了些,手略粗了些,但越發顯得人身體倍兒棒了,于是将人又留了下來。

如今帶在身邊,還是第一心腹。而錦繡,又多站到了門口處。

唐氏的變化是全方位的,不只對姨娘,對下人,當然還有對婆婆。

早晚的請安問侯再不是不遠不近半冷不淡的,而是會貼身站着,揉肩捶背了。

然後,她就期期艾艾的開口,想将小程熙抱回致莊院養着。

于是老太太被服侍起來的三分熱乎就哧溜跑光了,抱走小程熙?那不行。

除卻老太太對孫子的喜愛不說,看看唐氏的行事,從頭到尾的,有哪件是真心為小程熙考慮的?

當初過來要孩子,也是殷勤孝順,結果覺得自己懷孕了,馬上撂手不提了。不要也罷了,平裏平常的,也不曾過問這孩子什麽。現在發現自己沒懷上,就又來要人了。

只為着她自己膝下荒涼着想呢,哪有真為小程熙想過半分。

老太太說,反正你也只為應個名,等小程熙會講話了,叫你一聲娘就完了,做什麽要養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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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夫人還對身邊的人嘲諷她:原來怎麽做人兒媳這事兒,她不是不懂,而是不為……但凡做出點兒樣子來,就是算摸着別的什麽呢。

再見唐氏态度就冷了兩分去。

唐氏若是從前,大約也堅持不下去。但是這次,她一徑的伏低,見了老太太各種求,倒纏磨得老夫人都無奈起來。

見老太太态度有所緩和,唐氏越發柔順。後來終于淚下哭求。訴自己無子的彷徨哀傷,說自己以前就是因為心虛,怕被人看輕,所以行事越發張狂,想借此掩飾自己那無助心酸。

說自己以後都會改,會做個合格的媳婦,兒媳,嫡母。

請老太太看着她,指點她,教導她……說她如今再沒別的指望,小程熙眼看着也十個月大了,真的要記事兒了,她這個當嫡母的不教不養,被人叫聲娘也心虛。以後孩子不親她,她老來只能去青山庵住着了。

她說娘,你疼疼我吧你幫幫我吧……

倒把老太太說得嘆息,也終于有了松動,覺得唐氏是真心悔改,想對孩子好的,終于讓程熙又挪回致莊院了。

武梁是在致莊院內的小花園裏,見到了這位主母奶奶。

唐氏披着件嫩黃披風,此時人正站在假山的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着旁邊徐媽媽懷裏的小程熙。

小程熙早已經去了襁褓,除了厚衣,如今頭上戴着薄薄一個瓜皮帽,身上穿着紅彤彤的套裝,象個福娃娃般。

唐氏一臉的笑意,徐媽媽也眉眼舒展,兩人一娃,看上去畫面倒也和諧靜美。

對于小程熙,武梁只掃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對于這個便宜兒子她之前完全無感,主子不許,她也從來不聞不問不看不想他,她不讓洛音苑誰提起他。反正她也護不了他,也什麽都給不了他,沒有必要橫生牽絆。

唐氏見她來了,不遠不近地福了一禮後站着,便示意武梁靠近過去些,一邊笑道:“快過來瞧瞧,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肉呢。”

一向防着她親近小兒,這倒忽然讓她過來瞧瞧,唐氏再脫胎換骨,武梁也覺得有些怪異。

小程熙的奶娘并兩個婆子遠遠站在一邊,唐氏身邊只有徐媽媽一人,武梁腳下不免有些躊躇。

徐媽媽臉上也一副很不樂意的模樣,聽了唐氏的話就腳下橫移幾步,一副遠離武梁的意思。誰都沒有留意到,她那麽一移,就正好擋在了堆假山石的後面,于是遠處的婆子們便都看不見她手上的動作。

徐媽媽将小程熙往前一舉,做了個遞送的動作,于是武梁也不好再多遲疑。結果她剛提腳趨前邁了一步,沒想到徐媽媽卻是手臂忽然松開,于是那福娃娃一般的小兒就那樣直直摔在了地上。

“冬”的一聲,不算重,卻鼓一樣敲在武梁的心上。然後小兒那啼哭聲響起,更是震耳欲聾一般。

武梁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會這麽緊張這個小東西。也許,有種東西叫天性?也許,身體的原身那強烈的意識仍在?

反正她不可思議地心頭發顫,揪疼,不顧一切沖了過去。

徐媽媽卻走到唐氏旁邊站定,指着武梁揚聲罵道:“奶奶好意給你抱抱小少爺,你竟然手抖讓小少爺摔着?!……”

奶媽婆子們急忙過來的時候,武梁正蹲在地上,抱着小兒。

唐氏滿臉的焦慮,大聲叫着:“快請大夫……”

奶媽過來奪過小程熙摟在懷裏哄着,也不知誰胡亂推了一把,将武梁推坐在地上……一團人亂糟糟的。

武梁頭腦蒙蒙的,不太會思考,只一個勁地瞧着奶媽懷裏的孩子,一顆心高高提着:怎麽樣怎麽樣,有沒有摔壞……

那天,擅兒科的胡大夫就在府裏,很快就到,檢查了說沒有什麽問題。小人兒也是哭鬧一番,沒蔫沒睡,還哇哇啦啦的跟哄着她的奶媽唧咕叫嚷着好一陣子,能吃能喝的。

于是大家都放了心。

唐氏又發話,不準把此事傳給老夫人知道。說老夫人知道了,不定會心疼成什麽樣子呢。再者五姨娘明顯是無心之失,約是見着小少爺太過激動了,又沒有抱養孩子經驗,所以失手了,不必重罰。

倒替武梁也開脫了一番。

讓身邊人退去,唐氏看着武梁,依然平和淡定的樣子。

武梁見竟不以摔着小少爺為由發落她,便冷靜地問:“奶奶想要奴婢如何做?”

唐氏于是笑起來,終于不是那種為了維持高貴姿态而挂起的三分淡笑,而是真的十分暢快滿足的樣子,眼角的皺紋都越發的明顯起來。

她笑了好一會兒,才看着武梁,緩緩道:“問題就是,我不想你如何。”

周圍除了徐媽媽,明明沒有別人,她依然傾身湊近了,壓低了嗓門咕咕地笑,輕聲道:“你讓我傷了多少心,我就讓你痛多少倍。”

再直起身,那嘴角一抹笑,依然淡定高貴。

她靠近那一刻,武梁很有将她抱頭痛扁的沖動。只是看着依然在徐媽媽懷裏的程熙,她拼命忍住了。

看着唐氏那笑意,武梁道:“奶奶錯了。小少爺是主子,與我并無幹系,他如何,我也并不關心。我從不曾摸過他抱過他,從生下他,不,從懷着他開始,我就從不曾想過這是我自己的孩子。”

唐氏冷哼一聲,“是嗎,說得這麽好聽,那前兒是誰跑到他的偏院門口去了?我看你是太過安逸忘了規矩了,只好給你提個醒!”

那天從致莊院請安出來,遠遠聽到孩子哭得聲音都變了,不由就想去偏院看一看怎麽回事。可她走到小院兒門口,聽到裏面婆子丫頭們正說着話哄着人,她就悄悄地走了。

沒想到竟是這樣招的禍。

“那天聽到小少爺大聲啼哭,以為小少爺身邊無人服侍。主子爺有事,做奴才的怎好不管不顧走開,所以才走近去看看能否幫手。後來聽到院裏有丫頭婆子在,奴才就走開了。并不是奶奶想的那樣。”

“我唐府裏,缺少奴才下人?用你多事!”說着忽然又咯咯笑起來,“既說得那麽自覺,剛才又是誰吓得魂飛天外?啊?”

“那是因為他還是個孩子,那麽小的孩子,卻在我眼前生生被摔。奴婢雖沒有為人母的自覺,但首先奴婢是個人!”

唐氏一聽,敢罵她不是人?揚起手想甩武梁一嘴巴,卻手到半途改了道,一把揪住小程熙的衣角用力一扯,扯得徐媽媽差點兒沒抱住。然後唐氏把手往扯近了的小程熙腰間一放,狠狠地擰了一把。

程熙嘴一咧就要哭起來。徐媽媽卻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一瞬間小孩兒的臉憋漲得通紅。

武梁一瞬間很想沖上去掰開她的手來。可是她不能,她知道她表現得越在意,她們就越得意,她們就越猖狂。

心裏明知道她們也并不敢當真讓孩子有個什麽來,不過吓她罷了,但就是受不了,就是扛不住。

武梁聲音軟軟地求道:“奶奶不用這般,在下不過一個玩藝兒罷了,向有自知之明。從前種種,不過為着活命,以後奶奶讓怎麽做,奴婢就怎麽做,都聽奶奶的,再不敢有二言。”

她想,她到底是心硬的,哭泣下跪這樣的事,唐氏肯定喜歡看她做,可她終究做不到。

唐氏聽了,就示意徐媽媽松開手。小程熙那陣痛勁兒已經過了,如今忙着大口喘氣兒,倒也沒有哭叫,只狠狠地蹬着腿。

唐氏看她目光粘在小兒身上,嘲諷地一笑,手一指假山旁的人工湖,道:“這麽聽話?那我讓你跳湖呢,你去不去?”

武梁于是飛跑,然後加速一躍,人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

唐氏沒想到她二話不說就去了,也不知她會水,見人沉沒不見了,倒唬得一跳。她可以死,但不能以這種方式,死在她面前她手上。

只好忙忙地叫人,着人去撈。

然後,武梁報病。她發了燒,渾身無力,起不來床了。

但倒也沒昏迷,跟人說她只是自己不慎落了湖,連驚帶吓的,又受了涼,反正起不來床了。

唐氏來看她,也不貓捉耗子慢慢玩了,言簡意赅對武梁立了新規矩:不準碰小少爺一下,他是個瓷娃娃,你碰他,他就會傷會碎。平時看見他,最好避在五步以外;不該輪到她院兒的時候,不得跟男人親近勾達,能離多遠離多遠;要學會看主子奶奶她的臉色行事,不作不合奶奶心意的事兒……

總而言之,除了男人和孩子,其他的,自己看着辦,辦錯了?徐媽媽亮亮她戒指上的尖針,順手也給了武梁一下。這針武梁見過,當初她未滿月時,被那一頓打,也挨過這針功。

徐媽媽說:“你不用心,就等着有人被戳出百八十個洞來。”

武梁不敢呼痛,不敢告饒,只默默點頭,說記下了。

唐氏很滿意。走的時候,整了整她身上那薄披風,說得很是輕巧:“先看看你的表現,其他的規矩,等我想到再說。”

武梁想,她真的有得意的資格。從前,她試圖要她的命,沒占到多少便宜。現在,她徹底拿住了她的痛處。

笠日程向騰就輪到了武梁這裏。

武梁吃了一天藥,燒沒退下,反而似乎病得更沉了,自然服侍不了。她精神不好,腦筋裏也想東想西一團漿糊般亂着,話都不肯多說。

程向騰依然沒走,也不怕過病氣什麽的,晚上攆了丫頭,還是和她歇在了一床上。

他大半夜的幾乎沒睡,一會兒試武梁溫度,一會兒試床頭水的溫度,把武梁額頭上捂熱的巾子換成涼的,把床頭放涼的開水換成熱的……

那天半夜,致莊院忽然有人來請,說是小程熙半夜醒來,乘着丫頭迷糊過去了沒注意,不知怎麽的竟翻身到了床下。

他還不會走,可是已經爬得很溜了,然後他爬上椅子去夠燭臺玩,再然後燭臺傾倒,小孩被連砸帶燙……

程向騰聽了,急急的走了。

武梁睜開眼,默默地看着帳頂,半天才輕輕吐出兩個字:“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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