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會保護他的
埃布爾的劍士課程進行得相當順利。
準确的來說,順利過頭了。
艾倫一直以埃布爾第一次測試表現出來的極限數據對他進行鍛煉,但是很快,他發現自己發布下去的任務總是非常輕松地就被埃布爾完成了,除了劍技之外,似乎沒有特別鍛煉到埃布爾本身的體魄,于是他面無表情地拎着小孩兒去找了他的主人。
面對艾倫無聲的質問,尼格瑞姆把一臉無辜的埃布爾拽到身邊,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很快,尼格瑞姆明白了什麽,他将手伸進埃布爾寬松的襯衫裏,摸了摸小孩兒圓鼓鼓的肚子和漸漸變得不那麽明顯的肋骨,遲疑道:“好像長胖了點。”
說完,領主大人沉默着和自己的小奴隸對視了一會兒,發現确實如此,半個月的時間,每天都能用熏肉牛奶和面包将胃袋裝滿,不僅身上長了肉,埃布爾原先消瘦得凹進去的臉頰也重新鼓了起來,顯出紅潤的顏色。
尼格瑞姆皺着眉頭問道:“之前是因為身體還沒恢複健康而使不出力氣來嗎?”
埃布爾有些羞于自己的飯量,聞言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道:“第一次測試的時候,确實還沒有什麽力氣。”
尼格瑞姆聽到這話,不由得擡頭看向艾倫,而後者臉上的表情相當複雜。
原先只當小孩兒是個千裏挑一的有天賦的人,卻沒想到對方的潛力遠不止如此,艾倫沉默了好半天,最後才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是我低估了伯爵大人,您從來沒做過虧本的生意。”
虧本的生意?埃布爾沒有理解艾倫的意思,但尼格瑞姆聽到這話後,臉上卻露出一個笑容,他高興地拍了拍小孩兒的背,讓他繼續去和艾倫學習。
艾倫從善如流地重新為埃布爾制定了訓練計劃,并且另外增加了其他的課程。
艾倫是個劍士,但他擅長的并不僅僅只有劍術,在發現埃布爾真正的潛能後,他還教了對方如何使用弓箭,匕首,甚至是騎士才會使用的□□,如果說一開始對埃布爾的教導只能算是完成任務的話,現在艾倫完全是起了愛才之心,想要将自己的本事傾囊相授了,而埃布爾也十分争氣地一一學了下來,并不叫尼格瑞姆有絲毫失望。
——不,也不能說是沒有絲毫失望,因為與埃布爾突飛猛進的劍士課程比較,他在知識方面的學習實在是力不從心,每每考矯時,都叫尼格瑞姆無言以對。
“難以相信識字時的你和學習劍術時的你是同一個你,”尼格瑞姆堅決不肯認為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錯,所以一股腦地将責任推給埃布爾,評價道:“我簡直懷疑你的大腦裏面裝的也全是肌肉。”
而埃布爾心虛地對此全盤接受,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問題确實出在自己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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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真的笨拙,只是每次尼格瑞姆給他講課時,都将他拉得特別近,埃布爾能聽見他的聲音,眼睛卻無法放在書本上,他總是難以抗拒地被尼格瑞姆的頭發,側臉,甚至是睫毛吸引去注意力,而等他回過神來時,面對的便是一個板着臉的,已經講完了課的領主大人,以及被他提出來的,埃布爾一點兒沒聽懂的問題了。
每當這時,小孩兒就只好半真半假地露出茫然的表情,再看着領主大人那雙形狀規整的眉毛擰緊,蒼白菲薄的嘴唇裏吐出對他的批評。
幸虧尼格瑞姆并不真正指望這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人,所以埃布爾文化學得慢,他也并沒有真的生氣,只是時間一長,他就懶得再嚴格費心,上課時間便變成了半上課半談天玩樂,而這反倒真的讓埃布爾能有空騰出自己的注意力,好好看一看書了。
尼格瑞姆也不太懂,為什麽他嚴格管教時埃布爾學不會,放羊一樣讓他自己看書,他反倒能理解不少了,不過領主大人仍舊認為自己的教學方式沒有問題,只說是人各有別,埃布爾這樣的家夥天生就不适合讓人給他講課。
時間一天天過去,外面的天氣也漸漸開始出現冬天的痕跡,尼格瑞姆過去還會隔兩三天出門去聽艾倫彙報消息,順便觀看埃布爾練習劍術,降溫之後便呆在卧室裏不再出門了,吃飯在床上,洗漱讓埃布爾打水來給他擦拭身體,艾倫的消息也都由訓練過後的埃布爾直接捎回來。
尼格瑞姆身體虛弱,哈倫鎮又位置偏遠,沒有什麽好大夫,更別提會治愈術的魔法師和主教,一旦他受了風寒,恐怕很難好起來,所以尼格瑞姆自己也格外注意,而埃布爾就更別提了,簡直小心翼翼到了極點,從不裹挾着寒意進門,有時遇到下雨,都直接将衣服脫在外面,保證自己能熱乎乎地爬上尼格瑞姆的床腳。
這樣的身體素質讓尼格瑞姆十分羨慕,好像不論什麽時候,他的小奴隸都熱得仿佛一個小火爐,穿得再少也沒着涼過。
這兩天溫度降得有些厲害,房間裏的火石不像原來那麽管用了,尼格瑞姆雖然一直窩在床上,但仍舊顯得有些難熬,埃布爾只好隔一會兒便去廚房給他端些新燒的熱茶,希望能讓自己的主人好受一些。
雖然尚且比不上真正的劍士,但埃布爾的力氣已經大得不像普通人了,小小的手裏端着盛滿熱水的巨大茶壺,輕松得仿若無物,甚至可以腳步飛快地在走廊上奔跑,卻不讓茶壺和托盤發出任何摩擦碰撞的聲音。
很快,他便到了尼格瑞姆的卧室前,小孩兒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自己散發的熱量驅散了周邊的寒意,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尼格瑞姆正在睡覺,黑漆漆的卷發鋪散在柔軟的枕頭上,精致的臉埋在被褥當中,只露出圓潤鼻頭以上的部分,他薄薄的眼皮緊閉着,深黑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眉頭輕皺,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穩。
埃布爾在門口脫下了外套,又把茶壺端起,倒出一杯熱茶來,雙手捧着走到床頭跪下,小聲叫道:“主人,喝點熱水吧?”
尼格瑞姆睜開眼,黑漆漆的眼珠動了動,朝他看了一眼,随後沉默着半支起身體,接過他手中的熱茶喝了,又重新躺了回去。
埃布爾将茶壺放好,窸窸窣窣地脫下剩餘的衣物,爬到床尾,手伸進被子裏摸出一個深綠色的熱水袋丢到一邊,再自己從縫隙裏鑽了進去,動作熟練地将尼格瑞姆的腳丫抱進自己懷裏。
領主大人在床的另一頭滿意地嘆了一口氣。
埃布爾發現,自己的主人确實非常喜歡綠色,不僅僅體現在對他的偏愛上,還包括生活中的各種小細節,比如比起肉更喜歡綠色的蔬菜,比起香甜的紅茶更喜歡清苦的綠茶,他剛來時都沒有發現,原來尼格瑞姆卧室裏的地毯也是墨綠色的。
而在發現自己的主人經常會用欣賞的目光和他對視之後,埃布爾便抽空去照了照鏡子。
綠色眼睛在這片大陸上不算稀奇,但他的眼睛确實綠得別有特點,迎着光時像通透的翡翠,背着光時像深沉的瑪瑙,尼格瑞姆曾經對他說過,他會撿回他就是因為這一雙眼睛,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的主人還以為這個髒兮兮的小孩兒将兩塊綠寶石鑲進了自己的眼睛裏。
埃布爾以前從未覺得自己的眼睛有多好看,他甚至還因為這不像正常人的顏色挨過不少打,但因為尼格瑞姆這樣贊嘆,他便格外珍惜和慶幸自己擁有這雙眼睛了,如果不是它們,也許在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要和自己的主人錯過了。
被子被他的體溫捂得暖融融的,懷裏抱着的屬于主人的一雙腳又讓他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安定,埃布爾想着想着,便開始迷迷糊糊起來。
尼格瑞姆手上還有一枚綠寶石做的戒指——倒不是說他還有心去和一塊真正的寶石比較什麽,雖然尼格瑞姆确實很看重那枚戒指,但這不是他注意它的原因。
他曾經在城堡中無意間聽到了仆人之間的流言。
仆人們說這枚綠寶石戒指其實是休諾丁家族的權戒,代表着世世代代休諾丁家的家主,尼格瑞姆原本只是休諾丁家族最不受重視的庶子,只是陰差陽錯活了下來,從而繼承爵位,事實上王都根本沒有什麽貴族承認他,甚至包括艾倫所率領的侍衛隊,也只是因為尼格瑞姆持有這枚權戒才會聽命于他,如果尼格瑞姆有一天弄丢了這枚戒指,他就什麽都不是了。
侍衛隊不會再聽命于他,而失去了侍衛隊這唯一的武力依靠,城堡裏也不會再有人聽命于他,包括整個哈倫鎮,大概都不會将他看做是一位領主了。
不,別說領主,這些人甚至都不會再将他作為一個貴族來尊敬,因為他過去的所作所為——雖然埃布爾聽到這裏時完全沒懂尼格瑞姆做了些什麽,但總之,那群仆人認為,尼格瑞姆會在那之後成為一個備受衆人唾棄的普通人,不,鑒于他的殘疾和瘦弱的身軀,他大概連普通人都做不了,只能成為一個肮髒的乞丐。
還有一些污言穢語,埃布爾完全聽不下去了,他沖出去将那些亂說話的仆人們痛揍了一頓,直到他們受傷出血,哭嚎着求饒,并且保證再也不敢編排領主大人,他才停下手來,事實上,若非這些仆人們平時還要幹活,埃布爾一定會打斷他們的手腳。
但那之後,埃布爾也變得憂心忡忡起來,他和艾倫接觸的多,比其他仆人更加清楚地知道他對尼格瑞姆的态度,同時也見過尼格瑞姆向艾倫展示那枚戒指後對他下令,所以他更害怕仆人們說的話真的都是事實——他無所謂重新再落入污泥當中做一個乞丐,但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看見尼格瑞姆變成那樣,他固然已經有能力保護尼格瑞姆,不叫他真的成為一個乞丐了,但他無法想象那樣驕傲高貴的尼格瑞姆在成為一個落魄的普通人後将會如何痛苦,光是想一想,他都覺得難受得幾乎要死過去。
沒關系,讓那些茍活在黑暗角落裏的人去想象吧,埃布爾心想,只要我還活着,有一口氣在,我就永遠,永遠不會讓我的主人從那有着寶石點綴的座椅上跌落。
我會保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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