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死

秋樹熟悉這裏的每一處。

比如，通往那塊冰冷墓碑的小徑上，兩旁是簇生的三葉草，還有一大簇連綿不絕的風信子。

現在正是風信子盛開的時期，料峭春風，猶如一只溫柔的手拂過，将它拂得彎下腰。零落花瓣落在三葉草上，為那一點瑩綠添上一抹情意。

在它們旁邊，是細莖彎曲的玫瑰葉子，如今也有幾株嬌豔花苞，在不适合它們的時節想要綻放。一點點紅色，就将整個地方點亮。

僅憑這些描述，大概會覺得這裏是一個生機盎然的小花園，實際上，這裏是一個墓園。

秋樹把買來的花束倚靠在墓碑上，然後直起身，凝視墓碑上的照片。

墓碑上正中央是對方的名字：游芒。其餘的則是規規矩矩地寫着游芒的各種信息。

墓碑右邊本應該是對方的子女和親人的名字，然而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立碑人的名字，上面刻着“秋樹”兩字。

是不該這麽孤單的。

游芒死的時候太年輕了，她既是一個孤兒，之後也沒有愛人，更別提孩子了。就連秋樹給她立碑都想了好久兩人的關系，最後什麽也沒提，就刻了個名字。

站了會兒，秋樹又想抽煙了。她掏出根煙點燃，也不抽，就夾在指間，任由淡藍色煙霧萦繞着她細長的手指。

良久，久到秋樹仿佛也要化成一塊石頭，指間的香煙灰燼掉落，她終于開口了。

聲音清清冷冷，腔調獨特得有些緩慢，念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賦予了它們新的生命，像是古老的咒語，說出的話又帶着一點憂愁，像是久聚不散的煙草味：“我來看你了。”

兩旁的植物被突如其來的風吹得打卷，發出清脆悅耳的嘩啦啦聲響，像是在回應秋樹的問候。

“我馬上要死了，”開了一個口子後，剩下的話都像是變得很好說，“我早該死的。”

風驟然停住，好像游芒真就在聽她說話一樣，秋樹自己都感到好笑，有時候卻又覺得，靈魂也許是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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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拂過墓碑的碑頂，動作輕柔得像是對待珍寶。碑頂上面沾染一層淡青色青苔，在經過日日夜夜的風吹雨打後，哪怕有專人打掃，也還是帶上了石碑獨有的觸感。上面也出現了一些細紋，顯現出它很有些時間了。

有裂紋再正常不過了，游芒死了也有好些年了，這周圍的建築也是變了又變，只有一個山頭的風景和這裏的哀樂未有變化。

明明兩個人并沒有太多的交情，可這十一年，她經常來這裏。她來也不會挑日子，從來都是想來就來了，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盯着游芒的墓碑發呆，偶爾會說點心裏話，仿佛這不是讓人忌諱的墓園，而是一個專屬于她的樹洞。

當然，也會刻意避過那個人過來看望游芒的日子。

發生這麽多事情，再見面總是有些不太自然。

想到這裏，秋樹的語調變得更慢了，像是大提琴哀婉的樂聲，聲音有些單薄，轉瞬就被吹散在空氣裏：“以後我都不能來看你了。”

癌症查出來的時間早，她爸媽特意從國外請來幾位十分有名的醫生，一群人開完會告訴她，做手術成功的希望很大，讓她不要放棄活下去的希望雲雲。

秋樹不算太聰明，醫生說的這些專業術語她都不懂，可她爸媽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舉動，她就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大概是免不了要讓父母傷心一場。

現在沒有其他人在，秋樹便把自己的心聲吐露出來，說完後，她又淡淡道：“一個快死的人……和一個死人說這些，還怪有意思的。”她輕輕抖了抖手，指間的香煙就只剩煙蒂了。

又站着發了會兒呆，秋樹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明信片，輕飄飄地塞進花束裏，規規矩矩地整理好，将玫瑰的一片花瓣向上撫，這才鄭重說道：“明信片，我收到了。”

明信片是秋樹上學那會兒的風格。正面是油畫般的大片火燒雲，非常唯美，在下方是并肩依靠坐在一起的兩個女孩兒的剪影，很有日系漫畫的風格。不得不說，游芒的審美一向都很不錯，哪怕是放在幾十年前。

明信片背面是蓋着紅戳的郵票，和收信人的地址。

上面沾有油漬和不明污漬，可以看得出，它并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明信片邊緣泛着歲月的痕跡，上面的字跡還清晰可見，秋樹想象着對方當初該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寫下這張明信片的，忍不住微微一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微風繞着秋樹打轉，将她的發梢吹起又落下，像情人撫摸，久久不肯離去。

日落西山，秋樹也不得不離開了，只是一再猶豫後，她還是問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

“我一直想問，你後悔過嗎？”秋樹神情認真。

這是她十年來，一直想要問的問題，哪怕她到現在永遠都無法得到答案。如果沒有這次生病的事，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問出口。

“臨到快死，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秋樹自嘲一笑，搖搖頭走了。

離開時，到底還是把那張明信片帶走了。

說好是“物歸原主”，秋樹卻想着，明信片上的收信人是她，她帶走，也算是“物歸原主”。雖然她也不清楚，為什麽要執着這張明信片就是了。

之後，秋樹就再也沒有來過。

三個月後，秋樹離世。

秋氏集團掌舵人生病去世，秋氏夫妻哀痛送走愛女。他們悲痛地跟在秋樹遺照後面的照片，一度霸占各大門戶網站首頁，就連報紙也都接連幾天刊登關于秋氏集團、秋樹相關的新聞。實在是，秋氏集團和秋樹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太大了，他們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掌握的科技密鑰也遠遠領先其他同行。

也是這時，很多不大關注財經新聞的人才知道，原來秋氏的掌舵人是個這麽年輕且優雅的女性，她還不到四十歲，漂亮得令人不敢相信。

因為高顏值和驚人的成就，秋樹的履歷很快被人挖掘出來——她曾經與商界大鱷孟氏集團掌舵人之子孟席訂婚，卻又突然解除婚約，導致兩家股市震蕩，但又很快力挽狂瀾推出秋氏新品，并且一戰成名；與曾經叱咤娛樂圈的“不老影後”游芒關系特別，在游芒去世多年後，常去墓園……等等，都被人給放在了網上。

粗粗掃過，這經歷竟比電影還誇張。此後更有無數聲稱“我是秋樹的一個朋友”、“我朋友的朋友認識秋樹”……的人出現，說出的見聞比之前的更誇張。在秋氏的控制下，這類言論沒能在網上翻出什麽浪花。

可在衆人心中，“秋樹”兩字都顯得無比神秘，又令人着迷。

***

重生

***

秋樹回過神，她發現自己正站在洗手池前，下意識将面前嘩啦啦的水龍頭給擰上。

做完這個動作，她才将目光放在自己周圍，眼前的景象有些眼熟，通過鏡子，秋樹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她的面龐年輕了二十歲左右，手裏正握着保溫杯，像是在清洗杯子，身上穿着的，是高中時期的運動校服。

鏡子裏的人從茫然，逐漸演變為冷靜，她站在洗手池邊沒動。

這是她以前的高中學校，她怎麽會在這裏？她沒死？

難道，她重生到了十幾歲的時候？

秋樹想起以前有個記者問過她一個無傷大雅的問題：如果有可能，你會想将人生重新再走一遍嗎？

她當時笑着說：能回到過去固然很好，但是再走一遍，會覺得有些累。

當時沒有細想，現在更是沒心思多想，上輩子她也并沒有太多遺憾。

日有朝夕，月有陰晴，人有輪回，物有生死……

秋樹正自我淡然着，忽的又想起另一件事，真要說起遺憾的事也不是沒有，比如：游芒作為特優生被破格錄取，也在這所學校。

樹德高中是H市有名的私人學校，被H市人稱之為“貴族”學校，每年開家長會就是一次名車展覽會，還因此上過報。可想而知，這裏的學生都是來自非富即貴的家庭。更別提以後了，各行業頂尖人才裏面，在樹德高中念過學的人也不少。

秋樹作為學校的風雲人物，是不會對學校的特招生多加關注，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和游芒曾經是一個學校。也是在游芒死後，她讓人去查資料才發現的。

一時間，秋樹心情有些複雜，不管怎麽說，對方救過她，于情于理，她都是要還這份人情的。

想到這裏，秋樹又是一陣苦笑。

這世上，什麽都好還，人情最難還。

何況對方還是為救她而死的。

現在暫時還想不到了太多事，秋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重生，幹脆就當是回來報恩的。又或者，彌補上輩子的種種遺憾事。秋樹這樣想着，她伸手從衣兜裏掏出手絹，将杯子外面的水漬擦掉，剛要轉身離開廁所，就見有三個人拉扯着進來。——準确的來說，是兩個人拉扯着另一個。

撞見秋樹後，三人明顯愣住，然後乖乖巧巧地站在門口，朝着秋樹問好：“秋會長。”

低于自己年級的都管她叫學姐，和她同級或高三的則管她叫會長。秋樹目前連自己念高幾都不知道，突然被人給撞見，也只是點點頭。

等看清被迫夾在兩人中的游芒後，秋樹心中一哂，這見面來得實在有點快。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留言的小天使送一個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小咪咪紅包，祝大家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