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07 縣城
盛夏時節,地裏的黃瓜熟了,長得茂盛,村中的佃戶總會送一些過來。閑雲也愛這種清爽的東西,不管是涼拌或與雞蛋一起炒,都是不可多得的夏日美味。
然而,今日他心情有些煩悶,一小碟涼拌黃瓜都入了白鶴的肚子。至于白鶴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情緒變化,乖乖吃了黃瓜後就歪着頭一直盯着他。
“去縣城吧。”
白鶴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抱着上了馬車。閑雲可不是臨時起意,今年是他照顧白鶴的第三年了,心頭沉甸甸的。若是尋常的鳥雀,在春夏之交早就該與雌鳥繁育,可白鶴額上的絨毛越來越紅,卻仍舊對同類沒有興趣,最近更是嗜睡了些,感覺像是生了病。正巧要到縣城察看商鋪和酒樓的經營狀況,閑雲趁機帶上了白鶴,希望縣城裏的醫者能找到緣由。
雖說對白鶴與另一只鶴生兒育女一事有些奇怪的抵觸,但閑雲始終想着要它康健,也就抛下了古怪的心情。
因着種出的稻米、瓜菜大多直接送到酒樓,剩下的基本自己吃了,村裏的佃戶很少挑着東西到縣城裏賣。若是農閑時要出門,坐牛車要小半日才能到縣城,他們也懶得過去。除了像燈節這類日子,佃戶們要湊個熱鬧,才會一同離村。而閑雲請人駕馬車,也花費了一個時辰。
醫館裏人來人往,閑雲抱着白鶴進門,立即有眼尖的小童看到他姿容不俗,身上穿戴的也與尋常人不同,急忙迎了上來。“只有陸醫師會看獸類、禽類的病症,不過他脾氣有些怪,所以……”小童有些為難地開口。
“無妨。”閑雲一邊撫摸着白鶴的肚腹,一邊對小童說道,“不過一試。”
被喚作陸醫師的人大約二十四五,身形纖長,面容妖媚,看上去不像男子。他果真脾氣怪,一上來便問:“從哪裏來的?”
“錦村。”
陸醫師點點頭:“那好,是這只白鶴生了病嗎?”
閑雲有些驚訝,本以為會被刁難,誰知這醫者輕飄飄問了一句,便開始打量懷中的白鶴。“嗯,最近天氣炎熱,它變得嗜睡許多。而且……它應該不算是幼崽了吧?依舊沒有尋雌鶴繁育。”他面露擔憂,被陸醫師看在眼裏。
“嗜睡啊……”陸醫師挑眉,湊近看了看白鶴的眼睛,見它下意識躲閃,心裏明白過來了,“只是要成年了,鬧脾氣而已。”他掏出紙筆,寫下洋洋灑灑一篇,都是些清心降火的藥材:“小火,三碗水煮一碗,每日喝一回,連續喝十五日便可。”
白鶴也從閑雲懷中探出腦袋,待看清紙上所寫後,連聲叫嚷起來,要閑雲帶它離開。
陸醫師笑得古怪:“夏日炎炎,理應清心寡欲。”
閑雲顧着安撫白鶴,并未聽清後半句,接過方子後讓馬夫去取藥,對陸醫師道了聲謝。陸醫師擺擺手:“若是喝了藥仍舊不成,只需靜待到秋末冬初。”
離開醫館,閑雲順路去了東大街,那處多得是商鋪,除了日常用品,還有些稀奇的小玩意,都是從北邊帶過來的。縣城中唯一一家書鋪也在此處,也賣筆墨紙硯,算不上好,但也能用。閑雲看了自家的幾間商鋪,便到了書鋪裏,特意叮囑白鶴要安靜下來,才抱着它走進去。
書鋪老板與他相熟,早知他喜愛帶着這只白鶴,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促狹地笑笑,拿出店裏最上乘的筆墨。“聽聞街角新開了家琴閣。”老板随口提了一句,知曉閑雲精通音律,往常也買過琴,但原先的琴閣搬走了,也就再沒好琴。
若是往日,閑雲必定提起了興趣,只是如今滿心都是白鶴,敷衍地應了,便出了書鋪。街角處果真開了琴閣,不遠處便是閑雲的酒樓,他沒忍住多看了幾眼,還是停下腳步,朝琴閣走去。
這裏的琴果真是好,桐木,漆色淡雅,一彈奏便是繞梁三日。閑雲忽地想起曾為白鶴奏過一曲,結果琴弦被這頑劣的家夥咬斷,便丢在了一旁,如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灰。“想要嗎?”他低下頭,輕聲詢問。白鶴仿佛聽懂了,看着一張清雅的琴啾啾叫了幾聲,示意閑雲将它買下,別再愁眉苦臉。
“回去彈一曲鳳求凰,也好教你知事。”閑雲輕笑道。
白鶴懵懵懂懂,只是碰了碰他的手。
于是馬車上多了一張琴。
最後到了酒樓,閑雲并未以幕後人的身份出現,僅僅作為一個尋常的客人,在二樓的雅間裏坐定。小二手腳麻利,也熱情得很,并沒有多看白鶴。聽閑雲問他有什麽茶品,他忙答道:“新進了紫露芽,也有千重霧。”
“來一壺紫露芽,加些梨花露。”閑雲曾嘗過幾回,知這茶雖香,但味道偏苦,白鶴總不肯飲一杯。唯有加上香甜的梨花露,才能哄它張嘴。
除了茶品,閑雲将酒樓新上的一些菜品都點了,滿滿一桌,四冷碟,八大菜,裏頭四葷四素,南北風味兼有。最後是湯品,減了幾分鹽,清淡可口。又過了許久,猜得這一人一鶴用完飯食,掌櫃才敢上樓叩門,進來時滿臉恭敬:“老爺!”這也是閑雲定下的規矩,見着他來,掌櫃往往只喊一句老爺。
閑雲見白鶴嘴上盡是油汁,也是欣喜,用帕子替它擦了髒污,才漫不經心地開口:“不錯,尤其那道五味鴨,可是新來的廚子做得?”
“是。”
“賞。”一桌菜肴,白鶴獨愛這一碟鴨肉,雖說苦夏,但吃得比平日要多些。閑雲自然心喜,露出淺淺的笑。
掌櫃急忙應了。
歸家途中,白鶴靠在閑雲胸前,昏昏欲眠。它嘴邊還帶着少許鴨肉的香味,閑雲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似乎驚擾到它,小腦袋縮了縮,那撮鮮紅的毛分外顯眼。馬車上還有一些小吃食,都是掌櫃送來的,裏頭有各色糕點和果子。而白鶴在夢中不知見了什麽,忽地張嘴啾啾叫着,又埋頭沉沉睡去了。
直到被冷風一吹,它才醒來,發覺已是到了家門前。吃食都放在了後廚,那張琴被阿貴捧着,端端正正地擺在閑雲卧房裏。白鶴對琴很感興趣,想伸嘴去咬,又怕像以前那樣将琴弦咬斷,糾結得緊。閑雲看着它這副可愛模樣,不禁笑出聲來,忍不住彈奏幾下。聽到琴聲,白鶴渾身一震,急忙跳到他身旁,專心致志地傾聽。
閑雲本想随意彈些曲子,但自然而然地彈出了鳳求凰,也許是那句戲言起了效用。可白鶴聽不懂背後曾有過什麽故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天地之間,再無旁人。
琴聲戛然而止。
“好了。”閑雲不知為何感到不自在,避開了白鶴有些炙熱的目光。對方回過神來,跳過來用嘴在他臉上碰了碰,然後上了木榻,乖乖地閉上眼睛。閑雲抿了抿唇,也靜靜地睡在榻上另一側。
一整夜,他夢到了自己在彈琴,琴聲悠揚,風吹亂了烏發。那日見過的少年在他懷中,忽地轉過頭,那雙水汪汪的眼就這樣看過來,脈脈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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