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08 喜宴

池塘裏的蓮花逐漸凋謝,拿回來的藥也快要喝完了,白鶴終于不必費盡心思躲躲藏藏。

阿貴的屋舍建在老佃戶家附近,隔着一小片田,很近很近。他從盛夏一直擔憂到秋初,胡思亂想,待風變涼了,新房也穩穩地落在地上,才放下心來。以後的清晨,只要走出院門,便能看到老佃戶的妻在撒米喂雞,然後朝這邊招招手,喊他與阿清到家中喝一碗粥。

雖說是兩家人,實則還是一家。

閑雲也松了口氣。這段時日以來,他不僅為着白鶴提心吊膽,還挂念着阿貴與阿清的婚事,總是皺起眉頭。白鶴似乎知曉他的心事,一改先前頑皮的性子,整日乖巧地跟在他身側,或坐或站,那雙眼始終不離開半分。

“好了,這是最後一碗。過幾日,帶你去吃喜宴,熱鬧得很。”哄着白鶴喝光碗裏苦澀的藥,閑雲笑了笑,神色變得輕松許多。白鶴倒還是有些嗜睡,可漸漸活潑起來,正如陸醫師所說,秋風習習的時候,就不會有什麽大礙了。

因着阿貴家中沒有長輩,他便早早請了村中的老人幫忙操持,而閑雲也出了一份力,替他打點了聘禮。然而,待赴宴那日,還要帶上些有心思的賀禮,不僅僅送上布匹米糧、金銀首飾。閑雲思來想去,忽然記起一句詩文,說鯉魚在頹敗的蓮葉間穿行,如今應有鮮嫩的蓮蓬藏在當中了。

也是,蓮花謝了之後,留下的托便是蓮蓬,一個個孔洞裏裝着蓮子,白白胖胖。雖然這時節的蓮子還太嫩,但勝在寓意好,多子多福,福澤綿延。

這日傍晚,天朗氣清,涼風拂面。閑雲帶着白鶴出門,只見池塘裏蓮葉初枯,許多蓮蓬簇擁在一起,有些張着臉,有些垂下頭。密密麻麻的蓮子就長在裏頭,常來的蜻蜓和粉蝶也知道花事了了,如今不見蹤影,自然嘗不到蓮子的清香。閑雲挽起衣袖,拿一支不長的竹竿,上頭綁了鐮刀,遞出去輕輕一勾,便很輕易地割斷一支豐腴的蓮蓬。

一旁的白鶴喜得直叫“啾啾”,猛地竄入水中咬住青梗,将那支蓮蓬叼了回來,塞到閑雲手裏。

閑雲揉了揉它的腦袋,稱贊道:“乖,再去多采一些。”

于是白鶴抖抖頭上的紅毛,不管那些故意湊過來的肥鯉魚,專心致志地采蓮蓬。閑雲割一支,它便咬住一支,不一會就将竹籃裝滿了。

留一大半當做賀禮,其餘的在閑雲十指動作間變成一枚枚鮮嫩的蓮子,剝掉外頭那層殼,再撕掉苦心,蓮子的清甜就在嘴裏迸發。白鶴猴急得很,稱得上囫囵吞蓮子,沒等閑雲剝完,已經偷偷吃了許多,也不怕噎着。

“啾啾,啾啾!”

白鶴注意到閑雲一直坐在大石上替它剝蓮子,還沒嘗過,眼珠轉了轉,便機靈地用嘴咬住一顆,湊到對方唇邊。閑雲被吓了一跳,鬼使神差地張嘴接過,碰到了浸水後有些發涼的鳥喙。微風拂來,池塘裏蓮葉飄搖,水氣彌漫,蓮子的味道在唇齒間蕩漾開來,像那一圈又一圈不安分的漣漪,在水中,也在心底。

翌日,待天色昏沉,村中已是張燈結彩,鼓樂齊鳴。阿貴帶着人擡花轎去結親,由于新房與老佃戶家離得近,特意繞村一圈,才回到這裏。一路吹吹打打,孩子們追着笑着,閑雲也早早抱着白鶴,在路旁看熱鬧。到了老佃戶家門前,人群中開始傳出愈發熱烈的笑聲,阿進便背着阿清在喧鬧中出門,送上花轎。阿貴也是傻笑着,被阿進拍了拍肩頭,才回過神來,急忙讓轎夫轉頭。

新房裏早就變成大片喜氣洋洋的紅,老佃戶夫婦笑呵呵地看着新人上堂,也是穿了紅衣的男女,極其相配。阿清的嫁衣是請了縣城裏一頂一的裁縫做得,襯得她猶如仙女下凡,衆人交口稱贊,尤其是幾個未嫁的女子,已是豔羨萬分。新人牽着紅綢,聽喜婆喊一聲“吉時已到”,便是一拜天地,二拜爹娘,三拜夫妻和睦,地久天長。

閑雲離得近,像是阿貴家中長輩,也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懷中的白鶴仿佛看得入神了,一聲不吭,待衆人起哄着将阿清送入洞房,才猛然回神,擡頭偷瞧閑雲的神情。

“怎麽了?”

察覺到白鶴的目光,閑雲疑惑地開口。

白鶴急忙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态度顯得十分古怪。不過最近它的心情總陰晴不定,因此閑雲并未多想,只是摟住它朝門外走去。長長的一條路挂滿了紅燈籠,村裏趁這喜事熱鬧起來,大擺流水席。不管親疏遠近,随意坐定,桌上總有好酒好菜招待。

喜宴的菜肴非常豐盛,透露出農家爽快的性子,都是些大魚大肉,這一道叫水晶蹄膀,那一道叫紅燒肥雞,林林總總,不能盡數。酒也是自家釀的,烈得很,喝下去從喉嚨一直燒到肚腹。閑雲嘗了幾口,便專心喂飽耍脾氣的白團子,還要仔細守着,不能讓它偷飲烈酒。先前一同去摘的蓮子應是被老佃戶的妻做成了糕點,盡填了阿清的五髒府,畢竟獨自待在新房裏,吃別的不太适合。

至于出來敬酒的阿貴已經半醉,幸好有幾個相熟的同伴偷偷将酒換了水,才讓他抱有幾分清明。雖說老佃戶和阿進端着酒碗一直在勸,但終究顧念着是新人的洞房花燭夜,悻悻地埋頭吃起飯菜。所以夜色漸深時,回到新房的路上,阿貴盡管不是爬回去的,但也走得踉踉跄跄,引得衆人一頓哄笑。

之後自然是良辰美景,紅帳春暖,不與外人說。

流水席也漸漸散了,閑雲一不留神,丢了白鶴的蹤影。四處尋了,才聽到啾啾的叫聲,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只纏了小半段紅綢的傻鶴,像頂着紅蓋頭的女子。卻沒有那般娴靜,反倒撲騰着翅膀過來了,穩穩當當地撞入他懷中。閑雲哭笑不得,伸手輕輕扯下紅綢,從底下露出白鶴傻乎乎的小腦袋,一撮鮮豔的絨毛翹得很高。

“從哪裏偷來了東西?快還回去。”

聽了訓斥,白鶴恹恹地點頭,銜住紅綢又飛到老佃戶家門前。老佃戶的妻見了,高聲笑着:“……哎喲喲,怎麽沒娶個好娘子回來?”大概先前她見白鶴溜進來左顧右盼,想從屋檐上扯下紅綢,便剪下了一截,挂在它頭上。

“啾啾——!”

在它背後,閑雲無奈地說道:“走罷,真是丢人。”話音剛落,被白鶴啄了手背,隐隐作疼。

始作俑者還擺出一副不聽管教的模樣。

畢竟,幼崽也是有脾氣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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