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少年
新收的稻谷金黃,正好用作釀谷酒。
閑雲很少自己動手,在阿貴離開後,本應将這事擱置,但如今興致勃勃地準備着。身旁的少年伸手抓了一把稻米,問道:“要,要弄成那個辣辣的,酒嗎?”他講話還不太流利,磕磕巴巴的,可聲音十分動聽。
“嗯,別弄髒手,去幫我搬壇子。”閑雲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露出稱得上自然的神色,卻忍不住放輕了語氣。
少年像只白鶴,一跳一跳地進了屋,手腳倒還算麻利。
釀酒是一件很耗時間的活,等閑雲忙完,已經到了傍晚。少年早就覺着無趣,坐在石階上,腦袋一晃一晃,快要睡過去了。
閑雲用剩下的井水洗淨了手,才将少年抱起,感覺懷裏輕飄飄的,更多了幾分憐惜。也顧不上萍嬸做好的吃食,他看了眼被揪住的衣角,擁着人上了榻。
再醒來的時候,天上布滿星子,少年趴在他胸前,那雙眼睛卻比星辰明亮:“阿雲!”
“餓了?下樓去吧。”閑雲不自覺露出微笑。
早就擺滿了一桌菜肴,阿貴不在,閑雲也不打算去尋新的小仆。少年坐在他身側,離得很近,張着嘴要他一口一口地喂。嘗到了好吃的,少年眯起了眼,擡手捧住閑雲的臉,直接湊了過去。唇上除了緊緊相貼時的溫熱,還有魚肉的清香,逐漸深入,慢慢在舌尖彌漫開來。
閑雲咳嗽幾聲:“夠了,你自己……”
少年懵懂地看着他:“不,不喜歡嗎?”
“……喜歡。”始終不能拒絕。
自那日瞥見榻上瑩白的身子,閑雲不止一次想起少年擁着薄被,嘴裏發出啾啾的叫聲,睜開眼看到他走近,便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這的确是他養了多年的白鶴,正如陸醫師所說,山林裏多精怪,狐貍可以是山神的子孫,撿回來的白鶴也能變成少年,色如春花,美不勝收。
誘得他心緒不寧。
相處時,與當初照顧白鶴并無太大區別,只是閑雲時常按捺不住心中燥熱,忍不住靠近,像誘哄不知事的孩子,要他毫不保留地袒露,要他歡喜。少年也愛情意綿綿的吻,很輕,如同蜻蜓落在歪斜的蓮葉上,水波不驚。
閑雲頭一回懂得食不知味的感覺。
夜深,少年洗漱後披散着長發,未幹的發梢随他素袍下一雙修長的腿晃蕩着,一下一下勾動閑雲的心弦。已是二十七八的人曾想過,有朝一日會遇到心慕之人,纏綿悱恻,卻不知這緣分落在了一只傻乎乎的白鶴身上。當年從族裏脫身,背井離鄉,閑雲也以為萬一孑然半生,無可奈何。然而,摟在懷中的少年有着溫熱的肌膚,臉頰微微泛紅,在燭火下多了幾分妖嬈。
盡管變成了人,白鶴仍舊不喜穿衣,被閑雲哄了又哄,才肯就範。可每晚洗漱過後,只剩兩人獨處,他便放任了,穿着一件素色的長袍,底下卻是光裸的。閑雲艱難地移開視線,替他系好腰帶,那裏将要挂着一件玉佩,是閑雲娘親留給他的東西。
少年好奇地摩挲着手中的玉,問道:“給,給我?”
閑雲親了親他的發頂:“嗯。”
“想,想畫上阿雲,還有……”少年看了眼自己的身子,有些不滿意,“羽毛。”他還記着頭上的那撮紅毛,如今已成了一縷暗紅的發絲。
“到時候尋了工匠,刻上你我的名。”閑雲輕笑,“一個雲,一只鶴。”
“那我,叫,叫什麽呢?”少年還不知道自己的名。
閑雲說得慎重:“就叫阿鶴。”
絮絮私語了一通,阿鶴感到困倦,抓住閑雲的手不肯放開。兩人便上了榻,閑雲将玉佩放在對方枕下,低語:“這是我以前最貴重之物,送你了。”
阿鶴眨眨眼:“以前?”
“如今最貴重的,自然是你。”
聽了這話,阿鶴抿唇一笑,轉過身,将頭擱在他頸邊。
耳鬓厮磨間,閑雲嘆了口氣,終究是松開攬着細腰的手,低聲道:“睡罷,夜深了。”懷中人仍是稚嫩懵懂,也不知是否明白情愛滋味,或許僅僅因着自幼親近,如今也不退避。他年長許多,自然要考慮周全,不敢輕舉妄動。
阿鶴卻不肯放,突然一陣風起,燭火熄滅,窗外的柳枝輕輕搖晃,床帳也飄動起來。兩人都頓住了,過了許久,才恍惚回神,身子卻還糾纏着。“要,要阿雲,一起。”阿鶴貼上去想親閑雲的耳垂,閑雲則無聲地避開了,神态中多了一絲懊悔,大概是由于方才險些控制不住自己。
“乖一些。”
聽出對方語氣裏的冷靜,阿鶴撇撇嘴,乖順地躺倒木榻靠牆的一側。待閑雲睡下,他才試探地伸手去攬,見沒再被推開,便喜滋滋地把整個人都擠到對方懷裏。
閑雲自然是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在心底苦笑,卻不自覺收緊了雙臂。
困意上湧,阿鶴小聲嘀咕了一句,也就熟睡過去了。他所不知道的是,這夜閑雲久久未眠,一直盯着他的發頂,像借着這無謂的舉措來平複自己的情緒。面上波瀾不驚,心底潮起潮落。
……
宅院中的仆人都知曉,那只被主家寵愛的白鶴飛走了,約莫是為了尋雌鶴,從此不見蹤影。主家卻不怎麽悲傷,除了身側多出一個伶俐的少年,日子依舊過得平淡。
唯一一個察覺到不妥的是萍嬸,她照顧閑雲多年,被他從老宅裏帶出來,最了解他的心思。那個突然出現的少年猶如白鶴般嬌憨,喜歡吃魚,被喂瓜菜的時候會不自覺皺起眉頭。也愛耍性子,秋涼的時候要跑到竹林裏那片池塘旁撈魚,險些将胖胖的紅鯉都禍害了。萍嬸暗自有了猜測,只是不說破。畢竟,她活到如今這個歲數,也曾見過種種奇異的事情,早就不會驚訝了。
于是閑雲嘗到了很符合白鶴以往口味的菜肴,不由得有些走神,但最終也沒說什麽。
秋風蕭瑟,落葉滿地。陸醫師又來了幾回,看着一如既往與閑雲親近的阿鶴,眼神中滿是促狹。而與他同來的阿進似乎也知道一些,表情鎮定,只是攥緊了陸醫師搭在椅上的手,結果被輕輕地反握住了。
“小白鶴,當初你是怎麽被撿回來的?”
帶着掌心的細汗,趁另外兩人識趣地走開,陸醫師急忙湊到阿鶴跟前,眨了眨眼。雖然覺得面前人的表情很古怪,但阿鶴還是很老實地回答了:“爹娘,不要了,扔在竹林。阿雲撿回來,殼碎了,就,就有了我。”
陸醫師猛地一拍手:“那就是他将你養大了?”
阿鶴點點頭。
“如此說來,你該叫他一聲爹爹才對。”陸醫師骨子裏的惡劣冒出來了,哄着阿鶴改口,“否則他怎會繼續養着你?”
只聽前半句時,阿鶴顯得有些懵懂,但覺得似乎算是有道理,便沒有反駁。可陸醫師所說的後半句實在将他惹惱了:“阿雲,就該養着,我的!”一邊說着,他扯了扯腰間的玉佩,示意對方看過來,“這個,給我了,阿雲說我是,是,最貴重的。”
陸醫師默默翻了個白眼:“好了好了,你最重。如果日後他要娶妻,生了孩子,你也要留在這裏嗎?”
阿鶴越發不解:“為什麽,不能?”
“到時候,妻兒在他身旁,你只是個外人,怎麽能……”說到這,陸醫師打住了,因為阿鶴的神情太過可憐,讓他不忍心繼續用言語刺激。
紅了眼眶的人不肯說話,突然起身,小跑着出去了。
另一邊廂,閑雲與阿進閑談,聽他說起以前捕獵時遇上一只大紅狐貍,後來往縣城裏送藥,在新來的醫者身上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花香。結果阿鶴闖了進來,噙着淚撲倒閑雲懷裏:“阿雲,阿雲……”兩人也就沉默了,阿進轉頭看向施施然走進廳中的陸醫師,以疑惑的眼神詢問他發生了什麽。
陸醫師覺得有些愧疚,先前的話應是說得太直白了,讓不懂世事的阿鶴傷了心。見閑雲投來警告的目光,他急忙解釋道:“只是逗了逗小白鶴而已。”
阿鶴埋頭在閑雲胸前,不肯開口。
阿進嘆了口氣,早就知道自家的狐貍性子狡詐,又愛玩鬧,平日裏與他相處已是調笑居多,對上懵懂的阿鶴,自然更是得寸進尺。他對閑雲表露了歉意,便強行帶走了想要看熱鬧的陸醫師。
至于閑雲也沒真的生氣,低聲哄了一陣,才教阿鶴說清楚先前的事:“狐貍說,說,阿雲要娶妻,生孩子,我就不能,留在這裏了。”阿鶴将眼淚蹭到閑雲的衣襟上,聲音裏帶着哭腔,“我,我不會生蛋,阿雲不要,趕我走。”
這才明白懷裏的人為何突然哭了,閑雲只覺心底又軟又熱,說不清什麽滋味。他低下頭,吻了吻阿鶴的額頭,輕笑道:“不娶妻,也不要孩子。”
“那,那要不要,我?”阿鶴怯怯地問。
“當然要。”
閑雲說得果斷,也許從撿回那枚不算好看的蛋起,便注定了他要一輩子照顧着這只傻乎乎的白鶴。不管什麽年幼懵懂,懷裏的人一心向他,他自然撒不開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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