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鬼說(十六)
圖柏一個‘頭疼’把杜雲吓咋呼了,慌慌忙忙就要買酒,“你撐着啊,要不要躺下?趕緊回屋,來,我抱你。”說着張開手就要撲過去。
圖柏眼疾手快,腦袋在千梵肩膀微微一轉,斜眼瞅人,擡腳把杜雲踹一邊了,“滾蛋,別想着占爺便宜。”
見他還有力氣踹人,杜雲眼珠子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心裏微微松口氣,掩飾剛剛自己的慌張,拽着身上的官袍,一邊暗暗觀察圖柏的神情,一邊故作滿不在乎道,“趕緊起來,我是怕你占禪師便宜。忙了一夜,先回客棧吧,我去寫奏折禀告皇上,楊章的冤情也該大白天下了。”
“有勞杜大人。”千梵低聲說道,杜雲揮揮手,嘟囔了幾句當官嘛應該的,邁着四方步搖搖晃晃走了。
圖柏瞥着杜雲的背影,哼唧道“他有勞個屁,查案抓人都是你跟我幹的,他也就寫點東西,老杜越來越懶了。”
他說着沒聽見回答,一擡腦袋,見千梵正溫和專注看着他,圖柏爪子摸到臉上,“我是不是特好看?”
千梵笑着沒答話,修長的手箍住懷裏人的窄腰,“貧僧帶施主去看大夫。”
被美人心疼是很高興,但看大夫就算了,圖柏連連搖頭,“不去不去,我又沒事,我才不…”
千梵垂眼看他,神情平靜,目光深沉認真,圖柏說着說着不由自主音兒就沒了,莫名的,他有點心虛,撓了撓下巴,不情不願小聲說,“好好好,那就去。”
千梵眉尖一松,退後一步,白皙的手上纏着佛珠,溫溫潤潤道了句,“施主請。”
圖柏點頭,大步走在前面,用眼角瞥着身後溫文爾雅的僧人,心想,“咦,我怎麽有點怕他。”
妖的病凡人是治不好的,圖柏撐着臉直勾勾瞅着那頭端坐的僧人,聽着老大夫摸來摸去,最後憋了句,“好好休息,年輕人,火氣旺。”
圖柏差點噴了,回去的路上,不斷的問,“火氣旺怎麽辦?禪師給想個辦法呗。”
他在人前對千梵彬彬有禮,偶爾還裝個衣冠禽獸,暗地裏卻總忍不住嘴欠想撩撥幾下。
在他隔三差五不正經的滋擾下,千梵已經很快領悟過來他什麽意思,漲紅着臉,匆匆瞥他一眼,略帶懊惱的低聲道,“貧僧會念《清心訣》。”
圖柏見好就收,絕不讓人難堪,立刻道,“好啊,那就有勞禪師給我多念幾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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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安城的夜晚又恢複成熱鬧繁華的景致,沿着城牆流入城中的護城河裏飄搖着七八盞五瓣蓮花燈,街上大紅燈籠映着潺潺河水,倒影在水中與星光交織成一片醉生夢死。
根據楊文晏的供詞,圖柏帶人連夜找到了被綁着丢在一只破船上的李氏和何氏,兩人平安無事,但歷經喪子喪夫之痛,是否真的無事,就不好說了。
杜雲的奏折上書帝都,有千梵的信物随同,很快,皇帝便為楊家翻案,同時定下了楊文晏的罪名,秋後處斬。
消息一出,杜雲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發現楊文晏咬舌自盡在了牢中,而圖柏收到了三百兩白銀和傭金,內容是将雇主的屍體偷出大牢,焚燒,帶回渭水河畔。
空蕩蕩的地牢裏,只有油盞幽幽散發着黯淡的火光,杜雲蹲在一間牢門前沉默了片刻,突然咬牙切齒問,“圖柏死哪兒去了?”
孫曉被杜雲猙獰的樣子吓一跳,師爺揣着雙手,事不關己冷冷淡淡道,“圖捕快請了三日的假,大人親自批準的。”
杜雲又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怒不可遏道,“你大爺的,死兔子,本官真是太縱容他了,等他回來,本官就抓他去做麻辣兔頭。”
師爺涼涼看他一眼,“與其生氣,大人不妨想想該如何和皇上交代犯人死在了獄中,而且屍體又不見了。”
被故意加深的‘又’字,讓杜雲頭疼的按了按太陽穴,“走吧,你倆幫本官看看這個理由怎麽樣…”
清晨,幽州渭城。
圖柏請了三日的假,獨自到了渭水。
他哼着野調,騎在一頭花驢子身上,将背上的包袱取了下來,冰裂紋的黑瓷壇剛露出來,清冽的風從茫茫渭水上佛了過來。
一只小船蕩開漣漪,滑進渭水河岸邊上的蓮花叢中,漁女坐在船邊将木梳沾濕了梳發,唇瓣傾瀉出一支清越的小曲。
圖柏想起楊文晏死時大口大口的血水從唇角流出來,想笑,卻又痛苦的皺緊眉,弓着身子伏在地上抱緊懷裏的黑瓷壇,含糊喃喃的說,“這是我…唯一剩下的…”
黑瓷壇裏不僅有符咒,還有那個張揚好看卻再也見不到的少年。
渭水上漁女輕聲哼唱,“行芷行芷,幽水靜之,趙家有郞,騎射|精之,晧眸如星,衣帶素賞,身可量柳,腕上銜璋…”
靠着花驢子聽了片刻,圖柏揚聲沖河上道,“姑娘,你的歌聲太動聽了,我還以為是仙女在奏仙樂。”
小船上的漁女這才看見岸上的人,那人一身深藍色的袍子,肩寬腰窄,墨發在清風中飛揚,身姿極為俊朗帥氣,漁女紅着臉,又羞又惱,“公子可別哄騙我,唱的好聽的女子多了去了。”
圖柏斜眉入鬓,笑道,“可我只聽過你的歌,明明就是仙樂嘛。”
漁女被他哄的更羞了,轉身躲進船艙裏,從艙門縫隙裏偷看他。
“姑娘,被你唱的如此好聽的小曲叫什麽名字呀?”圖柏摩擦着黑瓷壇,問了自己想問的。
漁女猶豫了片刻,聲音從河面上輕輕飄過來,“沒有名字。”
圖柏挑眉,“那是誰做的?姑娘知道嗎?”
漁女從船艙縫隙瞅他,手裏拽着一只長滿蓮子的蓮蓬,貝齒咬住下唇,支支吾吾。
“要是不方便我就不問啦。”圖柏唇角帶笑,目光放在茫茫渭水上,清風徐來,吹開他鬓角的散發,吹拂過光滑的冰裂紋黑瓷壇。
好看的人向來難以拒絕,漁女想了一會兒,才小聲說,“那我告訴你哦,你不能告訴別人。”
“好。”
“是一位書生寫給趙小王爺的,官老爺早就不讓唱了,我覺得好聽,才偷偷哼唱的,誰知還被你聽見了。”
圖柏忙賠禮道歉,“可以唱完嗎?”
蓮花叢的深處傳來呼喚聲,漁女撐着小船轉了方向,回頭看他一眼,将後半句幽幽送進了渭水的風中。
“…逐鹿逐鹿,鹿死成王,十年同窗,紅袖有香,良辰良景,與君共賞,同心同結,誓盟鴛鴦…”
歌聲散進幽州渭城安詳的歲月裏,連同一把糾纏不清的骨灰沉進了漣漪陣陣的渭水深處。
圖柏在渭城轉了一圈,買了香山古樹茶給千梵,取了兩匹布讓孫曉和師爺帶回家做衣裳,最後蹲在人來人往的熏肉鋪子外頭等掌櫃的現熏豬大腿肉帶給杜雲雲。
街對面的鋪子裏,麻辣兔頭嗆人口水的花椒味飄出來,圖柏揉了揉鼻子,心想,“我要是去買點麻辣兔頭,會不會顯得太兇殘了?”
那何止是顯得,簡直是慘無兔道,圖柏心裏掙紮片刻,最後還是放棄了,“兔兔這麽可愛,我怎麽能吃兔兔。”
他帶着騎着小花驢駝着兩大包東西,喜氣洋洋趕回洛安城,路上心裏還想着,要編個怎樣的借口解釋一下自己這幾日去哪裏了,沿着護城河剛到城門口,就聽見一陣嘈雜喧鬧聲。
城樓底下擁擠着一群人,都仰頭不知在看什麽,圖柏順着衆人視線擡頭,瞳仁微微一縮。
高大灰白的城牆上站着個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在他擡頭看去的瞬間,縱身躍了下來。
人群裏發出吸氣的聲音。
圖柏一腳踩在花驢子身上,飛身撲上去,腳尖在城牆上猛地一蹬,借力向上一縱,指尖摸到了火紅的嫁衣,他一把攥住,抓過那女子的腰,将她帶進了懷裏,在半空中回力轉了個圈,這才慢慢飄落了下來。
衆人爆發歡喜的掌聲,“呀,原來是圖捕快。”“幸好圖哥哥來得及時。”“圖爺的功夫真俊。”
圖大爺連救人也救的花哨好看,自顧自耍了個帥,正欲低頭去看懷裏的女子,熟悉的刺痛剎那間湧進了腦中。
這一回,不再是他能忍過去的,而是鑽心蝕骨般尖銳叫嚣的疼強行劈開他的頭顱,像是有一把刀刃正一寸一寸劈開他的骨骼,豁開他的血肉強行擠進他的腦中,頭疼的快要裂開了。
他幾乎頃刻之間冷汗就濕透了衣裳。
看熱鬧的一人叫道,“咦,這是還夢樓的歌娘秦初新,你們來認認是不是。”
另一人道,“我我我沒去過還夢樓,媳婦,我真沒去過,不認識啊。”
懷裏的女子滿臉淚痕,昏迷不醒,圖柏強撐着頭疼,聲音沉沉的,“……勞駕讓讓。”尋了棵柳樹,将秦初新放在樹下,額上的冷汗滾入眼睛裏,原本清澈狹長的眸子紅的吓人,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勉強眯眼環顧周圍,“幫忙去衙門找杜大人,我…”
他彎腰打算去查看秦初新的情況,腳下卻猛地一個踉跄。
千梵本在城北臨時搭建的廟宇裏講經,聽聞城門外出事時就趕了過去,卻沒想到剛越過人群就見到這一幕,他心裏猛地提起,大步沖過去在那人摔倒的瞬間,将他抱進了懷裏。
圖柏頭疼欲裂,咬緊牙關,讓自己急促呼氣而不吸氣,刻意将胸腔裏的空氣都排出去,在胸口制造出窒息感,才勉強将頭裏的疼壓回去了些,蒼白着臉還要扯出笑,“欸,千梵?好巧啊。”
“又頭疼?”千梵只覺得懷裏的身子緊繃着,發顫着,他再也沉靜不下來,有些咬牙切齒道,“施主這樣子真的是火氣旺嗎。”
疼痛狠狠戳着圖柏的神經,冷汗沾濕了鬓角的墨發,他快神志不清了,靠在他懷裏胡亂嗯嗯,“燒到腦袋上了,你給我念經,我就……”
聲音愈來愈小,千梵幾乎聽不清楚他在喃喃什麽。
“禪師,圖捕快這是病了?”衆人的注意力頓時換了地方,紛紛落在圖柏身上七嘴八舌詢問起來。
千梵感覺懷裏的人像是從水中撈出來般,汗涔涔的,他眉頭狠狠緊鎖,彎腰将圖柏橫抱了起來,面色冷峻,橫掃路旁,低聲道,“貧僧帶他走,煩請諸位将他救下的姑娘送往衙門。”
說罷,一擺衣袖,翻身躍上路旁的一匹馬,一只手将圖柏穩穩摟在懷中,高高揚起馬鞭,如離弦箭矢沖進了熱鬧的街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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