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相思毒(一)

客棧外,杜雲眼巴巴和送信的侍衛告了別,扭過頭鼻子裏噴出惡氣,“絞盡腦汁才想了個借口,希望皇上老眼昏花不會細查。”他背着手,來來回回的走,氣得不行,對孫曉和師爺道,“那兔子每天啃啃胡蘿蔔睡睡覺不行嗎,不舒坦嗎,你說他一只兔子還身兼數職,是鬧怎樣?”

孫曉給杜雲揉的亂七八糟的官袍撫平,“大人別氣啦,圖哥心地善良嘛。”

“他善良?他整天欺負我,我一個書生,每天都在給他擦屁股。”杜雲不忿死了,總不能見一個犯人可憐,就偷一個屍體吧,國有國法,還管不住他這個兔妖了。

師爺揣着手,老神在在,“修衙門的錢是圖柏給的。”

圖柏那點捕快的薪水才管個屁用,你杜大人是真不知道這筆錢是怎麽來的嗎。沒了圖大爺隔三差五的‘兼職’,那洛安城的衙門能修建的這麽快嗎,皇帝的撥款還不知道什麽年月能送到呢。

一提錢,杜雲立刻就慫了,還想狡辯幾句,就聽師爺又道,“上一次他發病是什麽時候?”

杜雲臉色微變。

時辰向晚,天邊漸漸暗了下來,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脖子,涼意順着衣領鑽進身上,杜雲覺得有點冷,搓了搓胳膊,低聲說,“快了吧,小孫,你去買點酒備着。”

他話剛說完,就見師爺沉沉看着府衙大街的路口,道了句,“來不及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飛奔而來,急促的嘶鳴,前蹄高高揚起,馬背上的人攥緊缰繩,輕喝一聲,在客棧前精準無誤的停了下來。

杜雲睜大了眼,“禪師是有…老圖?他怎麽了?”他問完才覺得是廢話,圖柏臉色蒼白,緊閉着眼,額角的太陽穴微微凸起,清晰可見的浮現出隐忍的青筋,這症狀不正是發病了嗎。

千梵垂眼看懷裏的人,長長的睫羽在眼底落上一層陰影,他沒什麽表情,卻能清晰感覺到身上那股氣定神閑沒了,将懷裏的人抱緊,“大夫随後便到。”

不知是說給誰聽,聲音放的又輕又柔。

“這…”不等杜雲開口,孫曉先急了,眼睛使勁瞥他二人,圖哥不能看大夫的。

杜雲知他所想,遞給他一個了然的眼色,“你去買酒,不用管了。”

孫曉不放心抿起唇,飛快看了眼僧侶懷裏的人,大步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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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雲道,“不用大夫,禪師将他交給我就行,他這病您看着嚴重,其實沒事,讓本官來吧。”說着走上前去接。

千梵微微躲了下,面色發沉,“看過大夫再說。”

如果此時有人細看,會發現一向嬉皮笑臉好吃懶做的杜雲額上竟也出了細汗,他竭力耐心道,“禪師沒遇見過,其實真沒事,您将他給我吧,我屋中有藥,能治他的病。”

若非親眼所見他站都站不住的模樣,千梵就信了杜雲的話了,況且之前圖柏也狀似病發幾回,可那一回都沒見過杜雲拿出來藥過。

“您就将他給我吧。”杜雲急了。

千梵看也不看他,抱着圖柏,靜靜等候大夫來。

見山月禪師打定主意不給人了,杜雲心想硬搶也搶不過啊,正當他一個腦袋兩個大打算求救師爺時,千梵懷裏原本昏迷的人卻說話了。

圖柏額頭抵在那人堅實的肩膀上,鼻尖下嗅到清冽的檀香味兒,他神志還未完全清醒,頭疼的快裂了,臉上卻一點痛楚的表情都沒。

但凡有一絲意識,他都能将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擔心我啊。”他聲音喑啞,很輕。

千梵誠實的嗯了聲,低頭看他,“看大夫。”

圖柏動了動,不大習慣被這種方式抱着,努力讓自己放松,歪過腦袋,眯眼懶洋洋說,“……放我下來吧,大夫沒杜雲管用。”

千梵抿了下唇,清澈的眸子一瞬間有點委屈,擡頭看着把自己裝成憨厚老實可信嚴肅的杜大人,實在想不明白杜雲這個表情包是管什麽用,他心裏有一千個不情願,仍舊将懷裏的人放了下來。

圖柏輕飄飄踩着地,一手搭在杜雲肩頭,被汗濕的黑發粘在側臉,襯得皮膚如雪般白,腰窄的一把就能握住,扯起唇角輕輕笑,“……聽話啊,乖。”

千梵閉了下眼,看着圖柏被杜雲扶進客棧,上了二樓,帶進了自己的屋中。

在屋門被關上的瞬間,千梵忽然看見圖柏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後目光戀戀不舍消失在了梨色門扉後。

如果跟上去,有些事他一定會知道的,千梵想到。腳下動了一步,又強行止住了,圖施主願意跟杜雲進屋,不正是為了瞞住他嗎。

千梵感覺自己的心浮躁不安焦灼難忍,他扪心自問,這麽多年靜心修佛,怎麽一時間這顆心開始靜不下來了。

師爺問小二要了茶水倒上,客氣道,“多謝禪師将圖捕快帶回客棧。”

千梵沒說話,默默撥動手裏殷紅的佛珠。

事實上,杜雲确實屁用都不管,他只是看着圖柏滿身冷汗,渾渾噩噩躺在床上,然後在孫曉買回來酒時,給他灌了兩壇烈酒。

圖柏平常不喝酒,是好青年,只有頭疼難忍時,借醉意壓制疼痛。

烈酒胡亂灌了滿肚子,從唇角流出來的酒水和汗水打濕他的胸口,頭疼的讓他睡不着、昏不過去,直到烈酒上了頭,開始麻木他全身的神經,圖柏這才恍恍惚惚睜開了眼。

屋子裏有人輕聲說話。

孫曉抱着茶杯坐在圓桌邊,低着頭看茶葉在水裏沉沉浮浮,“圖哥真可憐。”

杜雲平靜的喝茶,“這都是命,沒人能一輩子都過得舒坦,當然,也沒兔能。”

圖柏的臉煞白,不是喝酒不上頭,而是頭快疼爆了,上不了頭,他眼眶紅紅的,又濕又紅,茫然看着虛白的床帳,将自己撐了起來。

聽見動靜,杜雲和孫曉連忙走了過去。

“我有話要對你們說。”圖柏靠着床攔,精神萎靡,眼半睜不睜。

杜雲頓了下,“等你睡起來再說。”

圖柏搖頭,“等我睡醒了,我就忘了。”他閉了下眼,“我會忘了你們的,忘了發生過的所有事,只要頭疼病一發作,就記不住了。”

杜雲神色變了變,和孫曉交換了個眼神,半開玩笑道,“知道了,你這臭毛病還真多。”

圖柏抽了下鼻子,按了按眉心,一把攥住杜雲的袖子,歪倒在床上,哼哼唧唧道,“滾蛋,你的臭毛病比我多。”

“你多,你全家都多。”杜雲嘿了一聲,不忿起來,要不是看他病秧子一個,就撩袖子揍他了。

說的跟他平常就敢一樣。

圖柏沒和他繼續争下去,雙眼迷離的看了會兒屋頂,扯住杜雲的袖子擦了擦唇上的酒水,喃喃說,“我是一只命運多舛的兔妖…”

杜雲坐在床邊,伸手撐住了腦門,這只死兔子的病是不是會傳染,他都覺得頭疼了,每回病發一次,他就要聽一遍這畜生不要臉的自白。

“一定是上天嫉妒本兔子的盛世美顏,才給了我這般凄慘的身世。”圖柏斜斜靠在床頭,胸口的衣裳淩亂露出一副堅實柔韌的胸膛,墨發掃着他的側臉,劍眉星眸,确實有被上天嫉妒的資本。

圖柏拽拽杜雲,這會兒酒終于上了頭,讓他蒼白的臉有了些紅潤,“你不相信是不是,我變給你看。”

說完不等杜雲和孫曉拒絕,自顧自念了一聲咒決,化成了一只雪白皮毛的大兔叽,頂着腦袋上一撮呆毛,嘟着三瓣小嘴笨拙的挪動小屁股扭了過來。

杜雲和孫曉對視一眼,飛快上去将軟綿綿的大白兔蹂|躏了一番。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此時不報,更待何時。”杜雲眼裏發亮,捏住大兔子棉花球似的尾巴揉揉摸了幾把。

圖柏的頭又疼又暈,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自己那身柔順的皮毛已經亂糟糟成一捧稻草了,他躺着追思了會兒自己說到了哪裏,圓圓的兔子眼蒙着一層水霧,“你還是不信是嗎?”

杜雲和孫曉蹲在床下,兩人撐着下巴瞅着床上的兔子,“信信信。”

圖柏向後倒去,四爪朝天,露出紛紛白白軟綿綿的肚腹,喃喃道,“那你怎麽沒讓我給你變金子變銀子,變個美人來玩玩?”

杜雲幾年前第一次得知他還有這一出毛病後,确實是這麽問的,哪曾想,圖柏病發一回,其他事倒是忘得精光,唯有這句話卻不知怎麽印在了腦子裏,每回都要拿出來吊打一遍杜雲,提示他當初自己有多愚蠢。

杜雲努力好脾氣回道,“那你給我變金山銀山和美人來玩。”

得到這句話,床上的兔子笑了,一爪子拍他臉上,在上面印了個小小梅花似的酒水印子,“傻蛋,話本看多了吧,都給你說是假的…假的…”

杜雲,“……”

想把他鹵成麻辣兔頭,是真心實意的啊。

床上的兔子怕冷似的打了個顫,孫曉趁機将他塞回了被子裏,蓋得嚴嚴實實,只将一雙窄長粉白的長耳朵和一雙黑漆漆的兔眼露在外面。

圖柏用小爪子扣住孫曉的手,半醒不醒的哼哼,“我還是個殺手,殺手能掙很多的錢……你別告訴老杜,他抓我,他是個好官……”

聽見他好不容易誇自己一句,杜雲趕緊笑,圖柏迷迷糊糊補上了下一句,“可惜六親不認,四體不勤,杜雲雲快胖成豬了。”

杜雲趴在他那小兔牙旁邊就聽見這麽一句話,氣的馬上就要撩袖子揍兔,被孫曉好勸歹勸才哄住了。

圖柏不知是醉了說些醉話,還是想借說話來分散腦中錐刺般的抽疼,斷斷續續和兩人說着過去他每回病發都會說的話,說他是兔妖,是殺手,說他每回只能将重要的人和事記到他那貼身攜帶的‘莫忘書’上,提醒自己決不能忘得人。

最後他縮成一團躲在被窩下,将長耳朵折下來抱進懷裏,感覺濃重的困意席上眼簾,他清楚的明白等自己一覺醒來,除了這個病想讓他記得的事之外,所有的人他都會重新忘記。

病發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是要将重要的人忘記,然後強迫自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面對着一個本該熟稔的陌生人。

就在杜雲和孫曉以為他快睡着時,圖柏忽然睜開眼,眼底幹淨明亮,他怔怔的說,“對不起。”

杜雲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腦袋,将兩扇兔耳朵柔順鋪在枕頭上,“沒人怪你。”

圖柏閉上眼,在徹底昏迷前漆黑的畫面裏浮出了一個人的身姿,修長的手腕上纏着殷紅的佛珠,青裟曳地,溫聲細語——如果好友能重新認識,喜歡的人那種感覺還能找回來嗎。

夜深露中,客棧大堂裏一盞昏暗的油燈無風跳躍着,熏黃的燈影将燈下的人照的濃墨重彩,千梵低眉斂目靜靜坐着,口中默默誦着《清心訣》,一念便是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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