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相思毒(二)
第二日,師爺端着熱水和毛巾來踢門了。
屋裏的人睡成亂糟糟的一團,杜雲撿了圖柏沒喝完的酒把自己和孫曉灌醉,撅着屁股趴在床邊對付了一夜,孫曉年紀小,沒喝多少就滾在一旁的小榻上睡死過去。
師爺輕手輕腳把杜大人和孫曉拽到椅子上擦了臉。
“老圖呢?”杜雲捧住毛巾迷糊問。
師爺一擡下巴,指向棉被裏露出一坨棉花球的地方——圖大爺趴在枕頭上,将兩個長耳朵折在下巴底下墊着,圓圓的小腦袋上三瓣粉白的兔唇正一張一合,緩慢的呼吸,睡顏平靜而安詳。
杜雲走過去捏了下他的圓尾,低聲說,“走吧,我們該出去了,他肯定又忘了昨天說過的話了,我們繼續假裝不知道。”
三人正打算出去,孫曉突然道,“山月禪師怎麽辦?如果圖哥莫忘書上沒記他,把他給忘了,我們該怎麽解釋?”
杜雲伸個懶腰,眼風掃向床上軟綿綿的兔子,垂眼思忖片刻,摸了摸下巴,“如果老圖沒記他,就說明山月禪師在他看來也沒那麽重要,忘就忘了吧,至于解釋,興許山月也并不會要。”
說完,他率先推開了門,走到二樓的走廊邊往下張望。
天灰蒙蒙的剛亮,鳥雀在清晨的薄霧中叽喳不停,客棧裏靜悄悄的,連小二都還沒起床。
大堂裏,一張桌上的蠟燭燃成了點點滴滴的燭淚,桌旁的僧侶面容沉靜,脊背挺得筆直,背對着曦光而坐,在逆光中似一尊安詳堅定的神佛。
杜雲琢磨了下,掂起櫃臺的茶壺走了過去。
茶是過夜的,杜雲粗枝大葉,根本不在乎,倒了兩杯遞了過去,“禪師一夜未眠?”
千梵沒說話,睫毛細長濃密,側臉有着精雕細琢的線條。
“禪師這麽關心老圖,真是他三生有幸,您放心好了,他沒事,老毛病了,睡一夜就好。”
千梵這才擡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狹長漆黑,仿佛有一口古井含在裏面,井水雖冰涼但清澈見地,純淨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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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眼看的杜雲心裏泛嘀咕,心想,欸,我又沒說謊,為什麽被他看得滿是負罪感。
千梵低聲道,“多謝。”
杜雲摸着鼻尖,莫名感覺有點奇怪,山月禪師是替老圖道謝的?還沒想清楚為啥被謝,杜大人就厚着臉皮先收下了。
“哎呀,甭跟我們客氣,習慣就好,他呀就這樣,有勞禪師操心了。”他一邊說一邊又想,我讓山月禪師習慣什麽,過幾日等佛剎建成,他不就走了嗎,怎麽說着說着,老圖好像被我給賣了。
杜雲心裏嗡嗡亂成一團,拿眼看了看千梵,将他和圖柏放在一塊來回琢磨了幾遍,也沒琢磨出來個什麽味兒,索性就決定不再提,“這次楊章案全靠禪師在,皇上才會如此痛快的替他們翻案,本官代他們謝過禪師。”
“渡人向善,職責所在,大人無需客氣。”千梵說着,目光飄到二樓一間緊閉的門上,沒得到回應,略帶失落了收回了目光。
杜雲沒注意到他的表情,笑呵呵道,“還是要謝的,能翻了冤案全靠禪師和老圖這些日子的奔波,皇上對此案處置還算滿意,聽說還委派了欽差來嘉獎洛安城,順帶送了佛經來給禪師。”
千梵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
大荊國的皇帝癡迷佛法是有目共睹的,對待僧人也是往死裏的好,過夜的茶水下了肚,杜雲心想,與其皇帝信些神棍,若能虔心向佛,向山月禪師學學也好。
千梵與他閑聊了沒一會兒,忽聽身後傳來平穩的腳步聲,他肩膀下意識一僵,脊背愈發的筆挺起來。
杜雲擡眼看了看來人,不動聲色的握着茶杯,像沒看到一樣低頭喝茶。
來者頓了頓,緩緩道,“杜雲。”
杜雲提起的心猛地落回了原地,心想,他再一次認識我了,笑着擡頭,“老圖醒了啊。”
圖柏眉心緊蹙,太陽穴下隐隐埋着兩條跳動的青筋,頭疼病和宿醉讓他不太舒服的皺起眉——早上醒來那一刻,腦中一片空白和茫然,什麽都想不起來,甚至不明白自己活着是為了什麽,這種感覺比頭疼還要痛苦。
他大睜着眼躺了一會兒,下意識往身上一摸,摸出那本記着他失憶前還未解決的事、失憶前不能忘記的人的莫忘書。慶幸的是,無論他病發多少回,忘了多少次,總還記得他的病,以及他這身病由來的原因。
圖柏忍着頭疼和難受,将莫忘書上自己親筆寫下的人再重新記回腦袋裏去——百無一用是杜雲,老神在在的是師爺,天真可愛的叫孫曉。
他晃悠悠坐在桌邊,用手撐住臉,在看清楚身旁僧人的模樣時,半睜不睜的眸中射出兩道燦爛的星光,薄薄的兩半紅唇慵懶吐出兩個字,“千梵。”
杜雲心裏驚訝,咦,怎麽認出來的?
千梵察覺他的不同,又說不上來,只好略帶擔憂的回望他,眼底一片清明,“施主,頭還疼嗎?”
“不疼了。”圖柏搖頭,暗中摸了摸胸口,笑的眉飛色舞,莫忘書上有關于這個人的只寫了一句話:但凡所見,清風皓月,僅此一眼,心生歡喜。
我一見你就笑。
楊文晏的案子餘下的事圖柏不記得了,杜雲也習慣性的擦屁股不讓他管,和師爺做最後的梳理案情、記錄詳情。閑來無事,圖柏蹲在暖和的太陽下望着洛安城的新衙門正一磚一瓦的修建。
他默默看了一會兒,依舊想不起來衙門到底是給誰燒了,只好收起目光,坐在路邊摘了一根野草放嘴裏嚼,心裏空落落的,這種間歇性失憶所帶來的的後遺症總會讓他在之後的日子裏莫名失落和寂寞。
杜雲遠遠的看着他的身影,把手裏的包子咬了一大口。
孫曉道,“要不然告訴圖哥我們知道了吧,這樣好過每回他都苦心竭慮明明什麽都不記得,卻非要在我們面前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杜雲撇了撇唇角,“說了等下回他又忘了,都一樣。”他往路邊瞅了兩眼,希望路旁的草叢裏能蹦出來個小白兔,被他攔路打劫走幾根胡蘿蔔去哄另一只大兔子。
他還沒尋到,有人已經橫插一腳,提着一只青竹色的小籃子走過去了。
千梵半蹲下來,将小籃子裏遞過去,他背對着陽光,暖色的陽光從他的雙肩傾瀉,映進圖柏眼中,将他的眸子照的極淺,裏面有細碎金光層疊。
小竹籃裏水靈靈的胡蘿蔔橙淨淨的,散發着蔬果的清香。
圖柏垂眼看了下,心想,以前自己會怎麽說?彬彬有禮的說謝謝,還是掏心窩子說就他關心自己然後趁機表白?他擡眼皮看着膚白如脂、豐神俊朗的僧人,挑了一根胡蘿蔔啃了一口,沖千梵眨眨眼,一切盡在眨眼中。
他那兩扇濃密的睫毛忽閃起來,莫名就把千梵忽閃臉紅了,微微別開頭,小聲說,“先吃吧。”
圖柏心裏發笑,“欸,原來以前我和他是這麽處來着,這人以前也這麽害羞嗎。”
見他吃的差不多,千梵低頭看着手腕上的佛珠,溫聲道,“施主若是想說,貧僧必定洗耳恭聽。”
關于那一天他的頭疼病,以及所有他想說的事,千梵想道,“跟你有關的,我都想知道。”
圖柏笑了笑,卻沒說什麽,把胡蘿蔔吃光了。
千梵微微嘆口氣,不動聲色将失落收進了心底埋着。
皇帝派來的使者聽說是這一段時間深受器重的大臣,名叫高宸楓,此人飽讀聖賢,學貫古今,并且年紀輕輕就任督察院右副都禦史,前途不可限量。
客棧裏,杜雲正寫清單,新衙門已經修建的差不多了,有些房間收拾收拾,歸置好家具就能住人了,他寫了一長列遞給圖柏讓他去買,舒服的靠回椅子上,說,“重點的事沒打聽嗎,這位高大人可還是禮部尚書的上門女婿呢。”
師爺揣着手,淡淡評價,“酸。”
孫曉捂住腮幫子,“牙都快酸掉了。”
圖柏坐在椅子上,一條腿曲起來踩着椅背,要坐相沒坐相,要人樣沒人樣,都快滑到椅子下面去了,還顧着笑嘻嘻嘲笑杜雲,“他一定把我沾蘿蔔的醋都喝幹了,酸到姥姥家了。”
千梵端坐在他身旁,無奈微笑着,伸手扶住他肩膀将他拎回了椅子。
兩天後,督查院右副禦史高宸楓攜聖上旨意來到了洛安城,杜雲攜衙門衆人出城迎接。
迎了一個時辰,那位高大人連個屁也沒見到。
圖柏站在高大的城牆底下懶懶散散躲太陽,慶幸千梵受百姓相邀,去觀音山設壇講經,才不至于現在這麽無聊。
“早知道我也去聽佛經了。”圖柏靠在城門上,斜眼看門衛盤查進出城的人。
聽見他這一嗓子抱怨,杜雲道,“說的跟你能聽懂似的,你也就是看禪師——”
他話說一半,被圖柏一個手勢止住了。
圖柏微微側着頭,好似在聆聽什麽,墨發的發梢掃着他過分俊朗的側臉上,順着他的動作,一陣微風佛來,虎紋平底小懷鼓清脆的聲音又被重新送進風中。
朱紅飛檐下半開的門窗裏,一首詞押着鼓點悠悠散進洛安城。
“昨日雲髻青牡丹,桃花又紅人不歸,你說相思賦予誰,你說相思它賦予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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