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相思毒(十七)
毛絨球上的絨毛細細柔柔的, 朝四周炸起,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一團蓬松的棉花糖。
千梵的手掌貼在那坨棉花上,清澈俊美的眼眸裏滿是震驚懷疑,渾身僵硬, 一動都不敢動, 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了,腦子裏亂成了漿糊,心口砰砰砰直跳。
他不敢動,圖柏屁股上的棉花糖動的可歡實了, 讨好的蹭着他的手掌, 掃的他手心發癢, 心也跟着發癢。
千梵緩緩逼自己清醒過來,長長呼出肺裏的一口氣, 轉眼飛快去看圖柏的臉, 結結實實看到了這只畜生那頭如瀑的墨發間探出來的一折一彎的粉白的長耳朵。
縱然剛剛已經被那團尾巴震了一驚, 但看到圖柏頭上的長耳朵時,千梵覺得自己還是深深受到了驚吓, 八風不動的端莊風範被吓得七零八落,拾都拾不回來,只能渾渾噩噩的看着懷裏的青年。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瞬息, 他的心還在瘋狂懸在山崖上任由風吹雨打, 身體卻早已背叛了, 手指不知何時已經撸上圖柏柔軟的耳朵, 在他發間和兔耳朵根上穿梭撫摸。
“哥哥說去給我們找大兔叽了。”
“千梵的兔緣也很好。”
“什麽意思?”
“将來你就知道了。”
“施主怎麽這般喜歡吃胡蘿蔔?”
“天生的嘛。”
“兔兔這麽可愛,沒人會不喜歡。”
那只在臨封縣對上眼的大兔叽,在大理寺裏偶然救起的兔子,走到哪裏都會被小兔子跟着的人,每天只喜歡吃胡蘿蔔的青年,洛安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圖捕快,那天在去帝都的路上,不是沒聽到而是不明白的話——千梵閉着眼,過去種種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他耳邊回響,他的心軟的一塌糊塗,所有的感覺都聚集到他的手臂上,細微的神經爬上他的指尖,貪婪着迷的撫摸感受着手下的柔軟。
圖柏,阿圖。
千梵勾起唇角,笑了起來,眸中似冰雪消融,萬物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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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知道自己露餡了的圖柏悶悶咳了兩聲,千梵将他後背傷口治愈好,給他套上自己的外袍,看着靠在懷裏還生着長耳朵的腦袋,想了一想,嘗試着伸出手,調出靈力貼在長耳朵上,摸着他耷拉下的那只上面的折痕,目光發暗,“我等你告訴我你的所有。”
說罷,那對長耳朵和屁股上的毛絨球在他的靈力下重新縮了回去,見自己成功幫他又包好了餡,千梵吐息片刻,抱着人……兔離開了山谷的密林。
迎接的人和秦初新在林外等了一會兒,終于等到千梵。
“外傷貧僧已經為他包紮過了,他身上的內傷不易遠行,秦施主,貧僧派人護送你回帝都。”千梵注視着她,“施主知曉我等此行是為何事嗎?”
秦初新看着他懷裏昏迷不醒的圖柏,點了下頭,摸了摸腰間,一驚,“我的荷包掉在馬車上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來,千梵貼在圖柏背後的手暗暗發力,将熱度源源不斷傳入圖柏體內,“無需尋找了,荷包已經落入張定城的手中,施主可否告訴我上面寫了什麽嗎。”
秦初新驚慌道,“能證明張定城貪等官污受賄的有兩物,賬本和票據。賬本在我給圖公子的食盒裏,荷包裏是宸楓寫的那些票據的藏身之地,如果丢了,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票據的位置了?”
千梵看着她,“票據可否藏在高夫人張吟湘八角玲珑閣前院的一棵相思樹下?”
秦初新驚訝,“你們找到了?”
千梵望着懷裏的人,點頭微笑,“嗯。”轉過身低聲說,“爾等護送秦施主回帝都,配合杜大人将證據上奏陛下。”
黑衣人應下,帶秦初新離開山谷。
夜色|降臨,月輝灑在林間,斑斑點點銀光鋪在千梵肩頭,他垂眼凝視昏睡的青年,聲音低沉悅耳,“有我在,睡吧。”
西山文安寺裏,杜雲在寺院中不停的來回走,時而駐足看一眼天空高懸的明月,眉心皺的能夾死一只蚊子。
“張定城派人來殺本官,他已經知道我們要告他貪污了。”杜雲停下腳步,“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要抓緊時間,一定要在他将所有證據摧毀之前把狀紙遞到皇上跟前。”
院裏有一棵老松樹,西風吹來,針葉稠密如傘蓋,樹下坐着白袍俊美的男子,在初冬裏搖着一把竹絲扇,“證人還未到,你急也沒有用。”
杜雲轉身,“為何圖柏還未回來?山月禪師在何處?”
自從他被張定城追殺,讓一群不知敵友的人帶到這座寺廟後,一天一夜對外界再無音訊。
解羽閑用扇子撐着下巴,涼涼看着寺院的牆,牆內佛剎古井鐘聲老樹,牆外是一片漆黑的深山老林,一有風刮過就響起野獸幽幽嗥嚎聲。
“你不知道?”提及此事,解羽閑氣悶,“你家圖捕快半路遇上殺手,下落不明,山月親自帶人去尋了。”
杜雲一愣,猛地沖到他面前,“老圖遇見殺手,下落不明?”
解羽閑向後仰,皺眉用扇子抵住他的領口,“嗯,張府家奴拉回來了一輛帶血的馬車,所以張定城才會突然對你下殺手。”
說完就見眼前的人那張好人臉上浮現一層怒意,杜雲站起來,負手背對着他。
解羽閑心覺不好,走過去,“你別急,他功夫不錯,應該不會有事。”他說着看杜雲依舊冷着臉,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問,“你看什麽呢?”
杜雲仰着頭望着天空,“月亮。”
“嗯?月亮上有嫦娥,你想媳婦了?”
杜雲低頭看他,面上陰沉,月輝映進他眼中,閃過冷冷的精光,“月亮上還有只兔子。”
說罷,杜雲一甩袖子,低聲道,“不等了,解公子,我們今夜就去王宮,上奏陛下!”
解羽閑一愣,杜雲已經轉身大步走回房間去收拾東西了。
“喂,你知道不知道,牆外的林子裏埋伏着張府的家奴和打手,就等着你出去,把你捅成血簍子。”
杜雲把裝着賬本和票據的盒子抱進懷裏,壓着心頭的怒意和擔憂,冷聲說,“本官若是連自己的人都護不住,這個官、這條命不要也罷!”
這只大尾巴狼在怎麽尾巴,也終究是狼,膽敢犯進,必張開利齒咬你一塊血肉。
先前,解羽閑一直覺得杜雲就是大寫的‘慫貨’,直到他将盒子裹在包袱裏背到身上,走到寺廟漆紅的大門前,手放在門栓上,背對着他道,“解公子莫要出去了,此事和你無關,不要再沾一身腥。”
“真的不用再想想?最起碼等山月回來,有證人在手,也能安心些。”
“不必了。”
杜雲脊背挺的筆直,一根脊梁骨戳在山門前,寬厚的雙肩似乎能擋住從山林中刮來的狂風驟雨,莫名讓人心安,解羽閑從那身品階下等的官袍上嘗到了‘情深義重’四個字,待百姓、待兄弟、待一個他這般的陌生人。
吱呀一聲,按在門栓上的手豁然将大門打開。
紅漆老木的大門剛打開一條縫,數十只箭矢從幽黑的山林中呼嘯撲來,林間一陣風吹樹擺。
解羽閑一把将杜雲抓過來,身後飛出兩個随身侍從擋在身前,他将折扇在手腕上輕輕一磕,一把薄如蟬翼的劍沐着月光出現在手中,“阻攔者,殺!”
山林間殺意驟然浮出。
漆黑的西山腳下,一簇火光照亮張定城蒼老的臉,愠怒在布滿褶皺的臉上分明畢露,牙關緊咬,冷冷道,“杜雲,好一個洛安知府,先是祝老侯爺,接着是死了的幽州趙王,現在他竟将主意打到了老夫的頭上,既然如此,就別怪老夫不留情面!”
他一旁的官員兢兢戰戰,火光照到他臉上,竟是督查院禦史臺大人。
“若是賬本交到陛下手中,你我、我們都要……”禦史臺不住的擦着額頭的冷汗,沒說完的話被張定城寒如刀刃的目光掐斷。
“來人,封鎖山林,老夫要讓他插翅難逃!”
初冬深林,寒星顫動,不夜城燈火交織,巨大森嚴的城門擋住驕奢淫逸的煙火和人聲,留給城門外一片漆黑陰森和肅殺。
總有人在奢靡中頹廢,也有人在荊棘裏前行。
距野狼谷三裏遠的地方有一片果林,林旁有農人看管果園時搭建的茅草屋,此時臨冬山荒,無人居住,千梵就帶着圖柏暫時住了下來。
簡陋的門扉好歹擋住了夜晚的寒風,茅草屋只有寸大一點地方,連床板都沒有,只堆了一角落的稻草,上面鋪着皺巴巴髒兮兮的褥子。
千梵将黑衣人臨走前留下的披風鋪在稻草上,把圖柏輕柔放了下來。
這只畜生給點陽光就能燦爛,給捧稻草就不打自招,化身雪白絨球,一頭紮進草杆兒中,把兩只長耳朵抱進懷裏,縮成一團,撅着小屁股悶悶的咳嗽。
他傷的不輕,除了後背一條風刃的割傷外,靈力受損,內髒也有出血的跡象,一動就咳血,三瓣小嘴旁的兔毛很快便染上了刺目的猩紅。
坐在他身旁,千梵終于體會到心疼是個怎麽回事,恨不得替他受了所有的傷所有的疼。
他探出手指撥開一點草杆,貼在兔子柔軟的腹部,将自己的靈力抽絲剝繭緩緩渡入給它。
千梵修禪并不修丹,不會有意去修煉體內的元丹,況且他入的是清淨佛門,與妖道怕是相差甚遠,所以并不敢将靈力一時全部渡給他,以防反噬。
溫潤的靈力灌入體內,游走在經脈血液中,圖柏感覺好了些,不再蜷縮着睡,張開小爪子,放開耳朵,側身舒展了身子。
千梵手指撫摸他棉花糖似的尾巴,柔軟的腹部,摩擦泛着粉色的長耳朵,指腹輕輕蹭去他唇瓣邊的鮮血,在那雙緊閉的小眼上停留片刻。
“阿圖……”
一聲嘆息飄入了冬風中,散盡在幽幽深山空林裏,若是有靈,等來年春到,興許會開出一地粉白。
圖柏其實睡的并不太|安穩,再見季同,右耳上經年前折斷的地方好像又重新裂開,疼的他渾身都難受。
眼前一陣一陣浮光掠影般閃過無數片段,天真無邪的,少不經事的,肝腸寸斷的,着魔似的一股腦灌在他腦中,不斷重現,不斷經歷,不斷折磨着他。
但凡他一聲嘶力竭的喊停,便會定格在最後一幕上——那小孩滿身是血,氣息微弱說,“別憎恨他……”
圖柏緊閉的眸子發濕,用小爪子捂住眼睛,喃喃回她,“你忘了他吧……丫頭。”
他伸爪去摸眼睛,一動,醒了過來。
在他蹬腿的瞬間,千梵閉眼靠在一旁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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