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相思毒(十八)

屋頂的茅草搭的不細密, 零星的陽光從上面漏下來,極細的光線照進圖柏眼裏,黑黑的眼睛微微收縮, 折射出層次分明的漣漪。

他怔怔看着屋頂,心髒瘋狂的跳動起來,幾乎是受了驚吓般翻身坐了起來,“丫頭?”

目及所處之地除了簡陋搭建的屋子、散落的稻草外, 再無和記憶裏相似的地方,就在剛才那一瞬間, 他還以為自己回到了流浪漂泊和那小孩相依為命的過去。

心髒驟然跳動,急促的呼吸讓圖柏感覺到一陣窒息般的悶疼, 他蹲坐在草垛裏, 恍然看着身旁閉目安睡的僧侶,用盡全力才将自己從錯亂的夢境扯回神來,逼自己緩慢呼吸,壓下心頭萬千情緒, 擡爪叫道, “千——”

一眼看見自己毛茸茸粉嫩嫩的兔爪子, 趕緊縮了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無意識幻回了原形。

他心頭種種惘然若失的滋味剛壓回去, 立刻又蹿出一股震驚糾結。

“千梵已經把我看光了?”“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如果知道的話,我該怎麽面對他?被他收妖去嗎?”

他剛一醒來就遭到連續不斷的打擊, 這一會兒, 心裏的疑問更是如泉噴湧, 紛繁複雜,饒是圖大爺身體素質再好,也受不了這一驚一吓一哀一喜,還沒等他理出什麽,就忍不住咳嗽起來,見熟睡的僧人快要醒來,忙化回人形,努力咽下喉嚨的腥甜,扯起笑容,“嗨,寶貝兒。”

千梵睜開眼,眸中還帶着剛剛清醒的懵懂。

圖柏趁機爬過去,将他向後壓在牆壁上,笑眯眯道,“一醒過來看見我,有沒有很高興?”

千梵望着他蒼白的臉頰,心裏發疼,輕輕點了下頭,“圖施主,你的傷好點了嗎?”

圖柏胸口疼的厲害,卻刻意将呼吸放的綿長,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一點都不疼的,但凡他有一點知覺,就會将疼痛全都藏起來不給人看,“早就好了,吓着你了吧?來,過來抱抱,給你順順毛。”

被他貧的無可奈何,千梵笑着搖了搖頭。

“初娘呢?”

圖柏摸着背上一夜就結痂的傷口,暗自咋舌自己痊愈的這麽快。

“貧僧已經派人将她送回杜大人身旁,你無需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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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柏點頭,十分信任他,從他身上爬起來,扶住牆壁,打算站起來,“那我們也快回去吧,張定城知曉杜雲要上奏,必定不會輕易放過他,我嘶——”

一陣悶疼忽然砸上他的胸口,疼的圖柏兩眼發黑,喉嚨裏的血沒憋住,從唇角溢出一絲。

千梵連忙扶住他,摟着他的後背讓他躺下來,不準這兔子再作妖,“別亂動,安心養傷。”

圖柏垂着頭,一把将半蹲着的千梵推倒,順勢把腦袋壓上了他的膝頭,摟着他的腰,趴到他身上,聲音從千梵腿上悶悶傳出來,“可以不動,但我要這樣養傷。”

“……”

千梵雙手向後撐着地面,無奈看着趴在腿上的青年,只好靠到牆上,舒展雙腿,讓他趴的更舒服,手掌下意識撫摸他一頭柔軟的墨發。

但凡長毛,基本都逃不過摸頭殺,圖柏被他摸的很舒服,眯着眼睛哼了兩句,心想,“看來他沒發現我是兔妖。”

正想着,千梵手指穿過發絲游走到了他那只被折斷的耳朵旁,指腹若有若無掃着他人形的耳廓,“你沒告訴我。”

平白說了這麽一句。

圖柏愣了愣,一驚,想到他昏迷前嘴賤沒說完的話,就要揚起腦袋想去看人,被千梵溫柔不失力氣的按住,不準他擡頭。

他驚訝,“你叫了?”

千梵含糊嗯了聲。

圖柏頓了一下,想到小青蓮欲語含羞的喚他圖哥哥,癢意便從骨髓深處心花怒放,撩的他抓心撓肺,然而他竟沒親耳聽到,在最重要的時刻昏了過去。

圖柏覺得自己錯過了一千根胡蘿蔔,糾結的抓住千梵的袍子,“可我暈了,沒聽到。”

遺憾的不能自己。

千梵垂眼看他,圖柏翻了個身,仰面枕着他的腿,沖他眨眨眼,哄道,“再叫一聲吧。”

千梵搖頭。

圖柏快悔死了,估摸着腸子都要青一截,在他腿上不老實的蹭來蹭去,絲毫不顧及自己那張老臉,又撒嬌又撒潑,“叫一聲,再叫一聲寶貝兒。”

被他鬧的不行,千梵按住圖柏的肩膀,似笑非笑的瞧着他。

圖柏經他這麽一看,心裏咯噔一下,嚷道,“你騙我啊,是不是沒叫?”他劍眉張揚,身體重傷焉了吧唧,精神倒是生龍活虎,捂着胸口坐起來,把千梵壓入草垛中,使勁鬧騰使壞了一番。

顧忌他的傷口,千梵只好努力的躲避,讓某只畜生占了不少的便宜。

他倆哪個站出來都是豐神俊朗穩重端莊的青年男子,在這荒郊野外的茅草棚裏破天荒充滿童趣幼稚的鬧了半晌,最後還是千梵終覺有違禮數,氣息不穩的降服了這只兔妖,臉頰泛着薄薄的緋霞讓圖大爺老老實實躺着了。

畢竟身上有傷,圖柏精神勃勃了沒一會兒,眯眼睡着了,等他再醒過來,腦袋下還枕着千梵的腿,一股清香的胡蘿蔔味飄出來,不知這人是什麽時候出去摘的,他一點知覺都沒。

見他醒過來,千梵将胡蘿蔔遞到他唇邊,好吃好喝伺候着圖大爺。

圖柏接過胡蘿蔔,沒忍住,抓着他的手親了一下,邊吃邊說,聲音在沉甸甸的回憶裏百轉千回,帶上了些久遠的滄桑,“他名喚季同,是術師,你聽過這種人嗎?”

佛門修心不修道,與各界專注修術修法的門派道行皆有不同,不過千梵前些年四海雲游,對世俗百态皆有了解。

“有過耳聞。”

圖柏點點頭,“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懶得提他,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沒什麽好說的。”他的眼深的看不透徹,“季同祖上可能積了陰德,我答應一個人不會動他,不想失信,所以才沒還手。”

千梵的手從他肩頭滑落到脊背,撫摸那道已經結疤的傷痕,眼底沉靜似水,“這次他來做甚麽?”

圖柏冷冷勾起唇,耳旁又響起季同手腕上小骨頭碰撞劍柄的聲音,很小,敲在圖柏心口卻疼的難以忍受,“找死吧。”

他扶着千梵坐起來,湊過去将下巴擱到他肩膀上,低聲說,“我不會每一次都放過他。”

千梵垂眸,手放在圖柏後腦上,摸了摸他的頭。

二人在荒郊野外交心時,還不知道此時帝都已經亂翻了天。

先是洛安知府杜雲狀告禮部尚書、禦史臺等在內的十幾名官員以權謀私,買賣官職、收受賄賂、結黨營私欺壓寒門學子,裙帶勾結官官相護。再是張定城聯合大臣彈劾杜雲串通江湖門派殺害朝廷官員,濫用職權教唆犯罪,欺上瞞下知情不報。

兩方奏折一前一後遞上九州蟠龍紋禦案,像兩枚魚|雷投入風平浪靜的永懷江,将河底不見天地的暗濤洶湧炸出江面,把淤泥裏的骨渣、黑暗裏的隐晦全部抛出來,狠狠扇在試圖粉飾太平的人臉上,自此剝去他們的安逸自在,高枕無憂,給被掩蓋的事實、給悄無聲息的屍體、給滿腹委屈的人一個遲來的清白和公道。

皇帝龍顏大怒,滿朝文武不敢言語,杜雲跪在朝堂上,以頭搶地,聲音從地面傳出,朗朗清明,在金銮大殿中扶搖直上,刺進在場衆人的耳中。

“高宸楓非三甲,卻職任督查院右副禦史,當朝狀元今何在?”杜雲低聲道,“僅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皇上,翰林不公啊。”

皇帝猛地拍向龍椅,“杜雲!你是在責怪朕當年對你的處置有失準則嗎!”

杜雲磕了一下頭,“臣不敢,臣只是想替寒門學子說句話。皇上,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能成奢望啊。”

不等皇帝答話,杜雲又道,“衡州大旱,三萬兩赈災銀等到了災民手中所剩無幾!赈災牽頭之人、財政收支大臣、各級各省官員,這一層一層下來,中飽私囊的人有多少,皇上,現在不查,更待何時!”

皇帝的手緩緩扶住龍椅,手背筋脈一條條暴跳,鎏金冕旒下的眼睛藏着壓抑的怒火,“若你所言為真,朕絕對不會放過他們。但若你心存私心,朕——”

杜雲将額頭貼在冰涼的地上,阖上眼,“那臣以死謝罪。”

皇帝的目光逡巡過沉默的百官,錦衣華緞,宮殿琉璃,外面的江山萬裏撕開錦繡如畫的外衣,底下有多少百姓能安居樂業吃飽穿暖,能沉冤得雪一身清白。

最後,他盯着地上的兩本奏折,像是要從上面得到答案,“來人,将兩位大人押入天牢,孰是孰非,等朕查明真相,自會給二位清白。”

杜雲跪伏在地上呼出一口氣,只要皇帝願意查,都還不算太差,眼光掃着地上殷紅的奏折,心中将手裏的證物盤算一遍,聽到身旁張定城粗啞的呼吸聲,側頭看見他猩紅的眼。

杜雲心裏咯噔一下,還有最後一個人證他竟然忘了。

西山文安寺,二人剛到寺中,便被杜雲被抓的消息砸了個正着,圖柏一時怒急攻心,胸口傷勢和怒火齊襲湧上,逼得他悶聲一陣咳嗽。

千梵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帶到房間裏,沏一杯茶遞了過去,“你先別急,陛下願意派人徹查此事,就不算壞。”

深吸幾口氣,圖柏仰頭将茶水一口咽下去,一只腳踩在椅子上,随手将桌上果盤裏的小刀握在手裏,目光發冷,“官官相護,皇帝派來查案的人也說不定會護着杜雲,到頭來有個屁用,早知道皇帝是這種人,我就——”

用手捂住他的唇,千梵把他下巴擡起來,注視着他的眼,袖子一揮,關上了門,“官官相護不假,但若是站在杜大人一邊的官呢?”

圖柏唔唔兩聲,用舌尖舔了下唇上的手,千梵忙紅着臉收了回去,瞅了他一眼,圖柏從那一眼裏看出來點含情脈脈的意思,用手指點點自己的唇,“下次你再捂,用這裏捂。”

撩完之後變臉似的立刻正色道,“貪官護着貪官,好官護着好官,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杜雲那慫貨,過去不知在朝廷裏犯了什麽事,堂堂狀元郎被打成地方芝麻官,這麽多年不在朝廷,還有誰會站在他身邊?”

千梵被他這假正經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貧僧說有就有。”主動握住圖柏的手指,“今夜你早些休息,貧僧去見一個人。”

圖柏,“我和你一起去。”一揚眉,這才問,“你要見誰?”

“此案的主審官,前大理寺卿黃章大人。”

黃章是前朝老臣,職任大理寺卿五十年,如今已是耄耋之歲,手經複審冤假錯案不計其數,為人剛毅正直,寧折不彎,曾多次與先皇上谏,言語尖銳一針見血,十年前辭官告老,深居帝都城中家宅,不再過問朝廷之事。

如今皇帝願請黃老出山,也是真心動了肝火,要徹查杜雲上告的貪污之事。

圖柏對朝廷之事知之甚少,想跟着,又怕自己無法無天不懂規矩壞了事,只好跟到院子裏,頂着頭頂皎潔的月光給千梵系好了大氅,“早去早回,我等着你。”

千梵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在圖柏跟上來時摸了摸他的腦袋,這才離開了文安寺。

圖柏捏着下巴,對他這莫名其妙養成的習慣十分困惑。

初冬月光從狹窄的窗子裏照進來,冷冷清清鋪了一地,但凡是個地牢,不管哪個季節,都能讓人感覺到陰冷凄涼和可怕。

杜雲追着月光盤腿坐在稻草上,希冀這一點光不會讓自己徹底湮滅在黑暗中,活生生把自己整成了追光者,一夜不停挪屁股。

他打個瞌睡,醒來發現月光又向東移,正欲撐起身子,忽聽天牢漆黑的過道上傳來一蒼老年邁的聲音,吓得他一個激靈,險些尿出來,“誰?”

“是老夫。”從昏暗中走出個精神矍铄頭發銀白的老人。

杜雲眯着眼想了片刻,肅然站了起來,抱起雙手恭恭敬敬行了禮,“原來是黃老。”

黃章負手而站,縱橫歲月痕跡的臉龐猶然可見當年風骨,蒼老的眉眼裏盡是剛毅之色,“你認得老夫?”

杜雲從來沒這般嚴肅過,“黃老之作皆有拜讀。”

黃章朝昏暗的角落裏看了一眼,還算滿意的點了下頭,淡淡道,“老夫問你,林中有骸骨,身負數百刃,腹內積豆種,指藏紙沫,是為何?”

杜雲揣着手,從洛安到帝都,錯綜複雜的案情在他腦中漸漸水落石出,他放空目光,将所有線索在昏暗的地牢裏一一羅列。

“情殺。私憤之情和負心之情。高宸楓有違張定城知遇之恩,起自立門戶或收手之意,用賬本和票據威脅,欲明哲保身,張定城淤泥深陷,有意将其拽入泥潭,兩方争執,故起殺意,高宸楓知曉自己的下場,便尋借口逃離其勢力範圍。”

天牢外的風從窄窄的窗子吹進來,杜雲撫平還穿在身上的官袍,摘掉上面的稻草,“但他只身在帝都,攀附權貴,早已将知己得罪幹淨,無依無靠,無人能信任,此時幸得家中婦人書信來往,得知其在洛安,故而有心想尋,并打算暗中轉移手中的證據,以謀他日出路。”

“家中婦人秦初新在他上京赴考多年不回後,心知相思成枉,富貴不同命,心懷怨恨,但她區區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只好以賣唱為生的積蓄向江湖殺手買他的命。”

黃章颔首,“恩怨兩頭起,命喪誰人手?杜大人,究竟是誰殺了被害者?”

杜雲手指摩擦着袖手,抿了下發幹的唇,“張定城得知有人欲買高宸楓性命,便順水推舟,派人暗中同行,在他去見秦初新時将其殺害,嫁禍給秦初新,在他身上刺下七百三十多道傷口,代表高宸楓抛棄妻子的時間,有意将我們往這裏引。”

杜雲阖眸,閉上眼的瞬間回到了那片低矮的叢林裏,夜風嗥嚎,他化身成高宸楓,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看着心愛的女人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他向她呼救,遞給她一張草草寫了朝廷大臣貪污票據的埋藏地。

女人流着眼淚,從随身攜帶的包袱裏取出一捧紅豆,幽幽吟唱那首相思賦,說她從他走的那天就在這裏放一枚相思子,直到現在已經嫣嫣如血。

杜雲感覺到血水正從身體裏汩汩而流,他快死了,渾身發冷,只好喃喃着,“我錯了,我後悔了,你救我,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女人顫抖捧着那些相思,像是從自己心口剜下來的血肉,“你說相思賦予誰?”

杜雲竭盡全力想擡起手去抱住她,告訴她,這兩年的日日夜夜他刻骨鑽心的想着她,每每念起她,他便到街口去買紅豆釀成的三秋糕,将相思悉數咽入腹中。

女人平靜的看着他,說,“這是我的相思,你咽了吧。”眼睜睜看着他渾身浴血,口中囫囵咽下如血的相思,直到他血流而盡,才帶着他留下來的又一個承諾——那張寫了票據地址的紙,離開案發現場。

天牢裏的燭火簌簌竄動,杜雲感覺眼底發濕,不知是想到寒門學子的下場,還是為秦初新感到惋惜,擡手擦幹了眼角,說,“黃老,此案大致便是如此,若論罪名,二人皆有。”

黃章颔首,蒼老的身體挺得筆直,像一棵蒼勁的松樹,“皇上已經将高宸楓的賬本和票據交到老夫手中,若你所言為真,老夫定查明真相,将朝堂糊弄君王的裙帶貪臣連根拔起。”

杜雲忙俯首作揖,“有勞黃老。”他說罷,擡起頭,望向黃章身後空無一人昏暗的過道,眼珠子轉動幾番,心下納悶,猶豫問道,“黃老深夜造訪,僅是為了此案?”

按理來說,他是主審官,若是想了解案情,大可開堂受審,如今私下這麽一來,莫名就有了些維護之意。

杜雲暗搓搓捏着下巴,心想,“莫非是黃老覺得我杜雲确是死了可惜,有意想要把我罩一罩,給我座山靠靠?”

黃章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瞥了杜雲一眼,目光若有若無落在昏暗處片刻,負起手慢慢往過道盡頭走去。

杜雲還在心裏揣摩這老頭的意思,就見從晦暗不明的角落中走出青衣曳地的山月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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