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相思毒(二十一)

這句話讓圖柏明媚的心情頓時不明媚了, 眯起眼睛,露出一點兇光,想起他們剛來帝都的第一日皇帝說的話,“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圖柏一腳踩在凳子上, 低聲說, “那我們私奔吧。”

坐在一旁的小和尚第二次噴出了飯,圖柏看也不看他,丢過去帕子,指了下旁邊的桌子, “小東西坐那兒去,我和你師父有話說。”

一玄深知再聽下去自己怕是要噴飯而亡, 用帕子慌忙擦着下巴, 合十雙手對千梵道,“阿彌陀佛, 師父我、我……”

千梵嗯了聲, 一玄便抱着自己的碗飛快坐到了一旁。

圖柏挪到他身邊, 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千梵的下巴, 将他面朝自己,用蠱惑的聲音道, “嗯?私奔吧, 好不好?”

這只妖精滿眼的躍躍欲試, 千梵将自己的下巴從他手指上移開, 伸手握住他的手罩在寬大的袖子裏, “貧僧若想走,無人能留得住。”

圖柏收起笑意,認真看着他。

“有些事要留在帝都處置。”千梵不欲告訴他自己的身份,不想這只妖精和凡人之間的權貴相争有太多的糾纏,罩在袖子裏的手輕輕摩擦着圖柏的手心,他像是做了很大的決定,在袖子裏将自己的手與他十指相握交纏在一起。

他們的手藏在袖子裏,就像兩個人各自放在心底的這段感情,深情而又隐秘,圖柏眼睛發亮,用力握住他的手。

千梵擡頭笑了下,低聲說,“等貧僧處理完了,會回洛安尋你,到時候貧僧……我會告訴你我的選擇。”

圖柏沒料到這麽快就能聽到他的答案,意外收獲來的猝不及防,見他含笑的眉眼,他想要的答案幾乎就要呼之欲出,恨不得現在就将人拽進懷裏親吻一番,忙點頭,“好,我等你,我一定等着你。”

千梵彎唇一笑,看見那邊正襟危坐的小和尚,溫聲問,“你喜歡一玄嗎?”

圖柏還沒得到答案,腦子裏就已經想好睡完這人第二天早上一起醒來要說什麽話裏,笑的一臉老不正經,兔心蕩漾,“啊,啊!喜歡,安安靜靜的,是不是跟你小時候很像?”

千梵點頭,“那就好。”

他們在集市上逛到天色漸晚,在客棧門前分開,千梵帶着一玄和一籠兔子回宮,望着青色背影消失在肅穆的宮牆前,圖柏這才戀戀不舍的收回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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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邁進客棧,就聽見解羽閑怒不可遏道,“你又吃我豬蹄!你好歹偶爾要一下臉行不行。”

杜雲捏着花椒香酥炖豬蹄反問,“要臉會有豬蹄吃嗎?”

解羽閑啪的打開折扇,飛快的搖出一陣寒風給自己降降火氣,“你還是回你的大牢去吧。”

圖柏環着臂膀晃過去,“說不定是大牢裝不下他了,才給放出來的。”

一見他,杜雲立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嘴上油光發亮,“你去哪了?我在大理寺裏沒見到你。”

圖柏給自己倒了杯茶,低頭喝水,含糊道,“嗯,出去逛街了。”從懷裏把買的小玩意都摸出來丢到杜雲面前的桌子上。

把玩一遍後,杜雲還算滿意,“正好你都買過了,本大人就不費心要給師爺他們帶回去什麽,那我們準備準備,這兩日就回洛安城吧。”

“這麽快?”圖柏和解羽閑異口同聲,問完立刻像噎了雞蛋一樣對視一眼,解羽閑将扇子合上,坐下來,用扇柄戳到杜雲腦門上,阻止他繼續啃豬蹄,“那就趕緊走,別磨蹭。”

倒是圖柏沒說話,捧着茶杯默默想着什麽,直到杜雲揮舞着油膩的豬蹄在他眼前晃了好幾次,才回過神,悶悶不樂說,“千梵不和我們一同走。”

他本以為張定城貪污受賄還要審很久,就算不能一起回去,他也能再留在他身邊一段時間,沒料到杜雲這奇葩忽然從大牢裏就出來了。

聽他這麽說,杜雲眼裏一閃而過的了然,他迅速垂下眼,用豬蹄擋住眼底的喜色,“我是貪污案的原告,按理來說是要留下來繼續受審的,但我向陛下請奏,不願再插手此事,願意将張定城和賬本名單之事全部交給黃大人來調查。畢竟是朝堂內的事兒,估摸陛下覺得我一個地方官再插手下去也不合适,況且洛安城不可一日無主,就允我回洛安候審聽旨。”

他說完,伸手拿茶杯,勉強擋住了自己臉上的笑意,若是山月禪師不能一同回去,那真是太好了,自從知道山月背後的身份,他真是心心念念巴不得和這個人劃清關系。

沒料到分別來的猝不及防,圖柏心煩意亂的瞪他一眼,抓起桌上的千梵給他買的還沒吃完的胡蘿蔔回房了。

杜雲慢條斯理啃着豬蹄,看着面前風流倜傥的江湖俠客,用手指在油汁裏沾了沾,在桌上寫了個十九,擡起頭意味深長的看着解羽閑。

解羽閑嫌棄道,“一個不夠,你還想吃十九個?”

他對這個字不敏感,杜雲心想,很有可能銜羽閣不是十九王爺的,這是好事,沒什麽比叛賊擁有一支暗殺聞名的組織來的可怕了,他沖解羽閑露牙一笑,“不,只是歡迎解閣主來洛安城做客。”

其他人就算了。

帝都的冬天也來的繁華熱鬧,路旁的常青樹在蕭索的風中傲然伫立,絲毫不見蕭條,連樹都很有大荊國帝都的威嚴。

夜風在窗外帶過一陣嗥嚎。

杜雲端着一盤洗幹淨的胡蘿蔔摸進了房間。

屋子裏沒點燈,只有月光和寒風從未關嚴的窗戶縫隙鑽進來,圖柏靠在床欄邊上,聞聲,頭也不回,“圖爺現在不餓。”

杜雲笑呵呵摸過來,坐到床邊,“誰說餓了才要吃飯。”

圖柏往床上一歪,拉住被子蒙住腦袋,“懶得理你。”

杜雲看他這副頹廢的樣子,心裏将紅顏禍水在千梵身上丢了好幾回,清了清嗓子,坐直身體,這才沉聲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你看開點。”

已經知道要分開一段時間,圖柏其實沒他想的那麽看不開,只是以為還要好一段時間分別忽然變成了立刻就走,将他打算再厮磨一段時間驟然砍去,他再怎麽開朗,心裏都一時難以接受,不大痛快。

杜雲默默坐了一會兒,被從窗戶縫隙吹進來的寒風凍的受不了,搓了搓手臂,起身将窗戶關嚴,重新坐到床尾,從喉嚨裏尋思了一個合适的語氣,開口道,“你知道我以前為什麽不喜歡和尚嗎。”

圖柏在被子裏問,“你以前不喜歡和尚嗎?”

杜雲,“……”

他撚了撚被子的一角,忍住自己拍死他的沖動,原諒了他間歇性失憶的臭毛病,說,“嗯,當初皇上要在洛安城裏建佛剎時,你還說要幫我趕走入駐的和尚。”

圖柏頓了頓,“哦,那我當時應該還不知道要來的是千梵。”

杜雲對着被子飛出去眼刀,心裏懊惱,如果當初來的真不是千梵,會不會很多事早就戛然而止了。

“我不喜歡和尚,是因為我爹也是出家人。”杜雲按住被子裏要鑽出來的圖柏,“別亂想,他和我娘成親生下我之後才出家的,”

杜雲的眼睛圓圓的,瞳仁清澈漆黑,很像一池古井的水,因為過于清晰,很難藏着太多的情緒,追憶過去時,總透出一點迷茫。

“我大概五六歲的時候他出家的,那時候我娘總帶着我站在山門下,希望他看見我,就能回心轉意還俗回家。”

“但大概決定出家的人都早已經放下所有執念,心裏除了佛,再也裝不下其他的了。”杜雲怔怔看着黑暗裏虛無的一點,眼裏空落落的,“我娘因為在山門前吹了涼風,受了風寒,直到她病死,都沒再見到我爹一眼,而我也早就忘了他長什麽樣了。”

他抱住膝蓋,“所以我覺得我總覺得那些和尚的心意像磐石一樣堅硬,對佛而言,或許算的上信仰真摯堅定的門徒,但對于那些在家人而言,他們不管不顧,稱得上冷清冷性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圖柏已經坐了起來,在黑暗裏拍了拍杜雲的肩膀,聊以安慰,爺們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

杜雲很少說自己過去的事,就像圖柏一樣,打掉牙齒往肚裏咽,即便相識有些年頭,藏在心裏關于自己的過去,都很少提起。

如今再回想,杜雲也不過是想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提醒警戒他,勸他早些放手,是時候該看開了。

圖柏往後靠在床頭,與杜雲隔了一床被子在黑暗裏對視,“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千梵不是那樣的人。”

杜雲幾乎要脫口而出問一句,那他為何不跟你走,不還俗歸家,不袖手名利王權跟你浪跡江湖,不漁樵耕讀陪你在小縣城裏逍遙自在。

但他什麽都沒問,深深看着圖柏,将百轉千回的嘆息咽回了腹中。

“我們過兩天再走。”

靜了一會兒,圖柏道,“是為了秦初新。”

張定城蓄意謀殺,罪名落實,秦初新買|兇殺人,謀害朝廷高官,縱然未能得手,但罪不能免,尤其是此案後續牽扯的一大堆朝堂上的腌臜之事,更是讓皇帝丢人丢到了家裏,不會輕易放過她。

果然,第二天天剛亮,杜雲就收到了賜死秦初新,發配張府中人的消息。

“聽到了嗎。”杜雲坐在客房裏,歪着頭抱着一杯茶,見圖大爺背負雙手靠窗而站,心裏打了個激靈,怕有人偷聽似的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難不成你還想劫囚?喂,帝都不比洛安,你若是胡來,我可保不住你。”

圖柏轉過頭,漆黑的眸子輕蔑的瞥他一眼,從窗戶飛身而下,消失在了人聲漸多的街巷。

杜雲丢下茶杯沖到窗邊,“你去哪啊!你不是要真的去吧!”

圖柏涼涼的聲音從隆冬的微風中佛來,帶着一股咬牙切齒的嘲諷,“見千梵。”

杜雲哦了聲,把心揣回去一半,剛要關窗離開,一只眼皮瘋狂跳了起來,他抽筋似的捂住,心裏默念,“左跳災,右跳財……完蛋。”

圖柏剛離開客棧,就感覺自己被盯上了。

從背後盯住他的人既不躲藏,也不慌張,帶着詭谲的笑意,慢吞吞從牆角轉了出來。

圖柏随即走到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弄裏,手中悄無聲息化出了一柄劍,稀落的陽光從牆頭照下來,劍身折射出幽冽的寒光。

“季同,你想要如何?”他沒轉身,低頭看着鋒利無比的劍刃。

季同一如往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角沾滿仆仆風塵,緩緩走到圖柏面前,用嘶啞的聲音道,“你要殺了我,我也要殺了你,但你想再見到她,我也想,為何不先放下手裏的兵器,與我合作。”

他伸出手,枯瘦的幾乎只有皮包骨頭的手腕綁着一截鮮紅的繩子,下面墜的因經年在手裏摩擦已經泛白的小骨頭讓圖柏眼裏一痛,圖柏垂眼掂了掂劍柄,沉默了片刻,低聲說,“季同,她死了,是你親手害死她的。”

男人凹陷的眼窩倏地飛快閃過一絲情緒,陰沉沉盯着圖柏,“是你,如果不是你,她不會死的。”他的聲音從幹癟的胸前裏傳出來,有種行将就木粗嘎難聽,季同忽然露出癡迷的笑容,“我終于找到了活死人肉白骨之術,而你也剛好出現在這裏,這是天時地利的機會,上天也希望她能再次回到我身邊。”

圖柏的眉間擰成一條深壑,看着面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人,從他渾濁的目光中讀出了幾分歲月對他的折磨,圖柏聽見自己毫無聲調的平靜的說,“她已經死了,季同,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季同眼底一瞬間滾過一層猩紅,胸口深深的起伏兩下,“你不肯救她?你不肯救她!”

随即癡癡沉沉的笑起來。

圖柏在心裏想,這個人已經瘋了,打算轉身離開,剛背過身體,一陣尖銳的疼痛從他的骨髓深處噴薄而出,像是有野獸狂怒的撕扯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經,疼的他站不穩,連忙用劍插入地面,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額上飛快氲出一層冷汗,圖柏一聲不吭,任由汗水滾進漆黑的眸中,在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結上一層朦胧的霧氣。

季同攥住手腕的小骨頭在指間摩擦,緩緩走到他身邊,從破舊的道袍裏取出一把匕首,“她讓你這麽痛苦,你不想解脫嗎,取出她送給你的丹元,我就能救回她了,而你也不用受這種頭疼的折磨,這樣不好嗎……”

匕首的刀刃抵上心口的位置,圖柏頭疼欲裂,眼前發黑,他猛地擡頭,朦胧的眸中結着一層鐵鏽色,喉結滾動,冷冷哼了一聲“滾”,然後用劍柄狠狠打了過去。

他看不清,被季同躲了過去,自己撲了空,而圖柏本就沒打算動手,趁這空隙踉跄沖出無人的街巷,腳下一軟,就要摔倒,正好被一人扶住了。

季同暗罵一聲,見扶住圖柏的人朝這裏張望,想起自己被痛打的那日,只好收了手,朝街巷的另一個方向逃走了。

圖柏眼風掃到季同離開的背影,無聲呼出口氣,聽見扶着他的人義正言辭的說,“哎,這次是你投懷送抱的,跟我沒關系,你要是再去山月面前告狀,我就打斷杜雲的腿。”

圖柏被剛剛突如其來的頭疼折磨的沒有力氣,身上已經被冷汗濕透,用劍勉強撐起自己,還忍不住嘴欠道,“……圖爺投懷送抱只能換杜雲雲一條腿?”

解羽閑從善如流的改口,“那就打死杜雲。”

客棧裏正啃雞爪邊寫琢磨寫奏折的杜雲莫名其妙打了個冷顫,不知道為啥自己一條腿和後脖子一陣陣發涼。

還沒涼完,就看見剛剛姿态潇灑飛出去的圖大爺蔫了吧唧被攙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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