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相思毒(二十二)

杜雲忙丢下雞爪,幫忙把圖柏扶上了床, 故意貧嘴道, “您老是不是飛太快, 閃着腰了?”

有人幫忙, 解羽閑就不再動手了,靠在一旁噗嗤笑出來,跟着打趣, “腰不好啊?啧啧,這事山月知道嗎。”

圖柏躺在床上,被身體上的病态折磨一遍後還要遭受慘無人道的精神嘲笑,他哼哼唧唧的想, 還是千梵最好了,這時候只要給他親親, 他立刻就能好。

剛想罷,好巧不巧,屋門被敲響了, 千梵溫雅的聲音出現在門外。

圖柏原本還有些迷糊的眼立刻清醒過來, 艱難把自己撐了起來,坐在床上,靠着床欄, 絲毫不像剛剛那副快死了的廢柴樣子。

可知見色起意是多麽的厲害。

杜雲小聲道, “你不是吧, 要不要這樣啊, 還能撐住嗎?”

圖柏有氣無力的沖他揮揮手, “一邊玩去,別妨礙我。”

杜雲對他的鬼迷心竅嗤之以鼻,決定不再帶這只流氓兔玩,拉着解羽閑往外走,“你自己解釋,我不管了。”說完一把将門打開,“禪師進去吧。”然後頭也不回走了。

千梵踏進房間,剛剛還氣息奄奄的圖哥哥精精神神的在床上擺出了個撩人的姿勢,手裏捏快帕子來回搖擺,“來玩呀。”

“……”

樓上的屋門重新合上,杜雲站在樓下擡眼默默看着,臉色肅穆。

解羽閑不知道他到底什麽意思,就是不大習慣杜雲正經臉,從懷裏摸出扇子,老神在在道,“吃豬蹄嗎,我請客。”

杜雲一愣,立刻歡歡喜喜找了個位置一屁股坐了下來。

解羽閑,“……”

感情,這兩個變臉是互相傳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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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圖柏沒能耍寶撩閑太久,臉上剛擦去的汗就又重新氲上額角,他的頭疼病實在厲害,一旦發作起來,基本無力招架。

他雖心裏想“我病了,要千梵親親才好”,但骨子裏的爺們精神作祟,是不可能讓他在心愛的人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于是沖千梵伸出手,在後者迎上來時,猛地一拽,将人拉上了床,随即把腦袋壓在千梵胸口不準他起來。

“噓,讓我靠一下,過兩天我就要走了。”圖柏将臉貼在他胸口,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借姿勢擋住了自己蒼白的臉色,“杜雲那個混賬,竟然從天牢裏出來了,那麽能吃,真應該關他幾天。”

說的好像跟前幾天因為杜雲被抓急的吐血的人不是他一樣。

千梵舒展身體,仰頭看着床帳,伸手虛虛搭在懷裏青年人的肩頭,沒一會兒,就下意識撫摸起他勁瘦的背脊,心猿意馬道,“杜大人向陛下奏請回洛安候審聽旨。”

長毛的圖大爺被摸的很舒服,險些就要化出原型翻過身子給他摸肚皮了,“你真的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嗎?”

千梵的手一頓,低頭去尋圖柏的眼睛,圖大爺打定主意不讓他看自己,把腦袋往他懷裏更深處蹭了蹭,千梵無奈,只好繼續摸他的腦袋,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猶豫道,“若貧僧并非施主想的那種人,怎麽辦?”

他長年浸在袅袅佛香中,身上也沾了那股令人安神的香味,圖柏雖是妖,嗅着也很舒服,想必是佛家慈悲,普渡萬物,“你覺得我把你想成什麽樣的?”

千梵不知道該怎麽說。

圖柏閉着眼,感受着清冽的香味萦繞在他鼻尖,尖銳的疼痛重新蟄伏進了骨髓深處,不再出來作怪,他按了按埋在心房的丹元,想到自己能幻化成人與他相遇,是一件多麽慶幸的事。

在嘴裏咂啧一下,圖柏摸索到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不管你是什麽人,既然我看上的,都是圖哥哥的,懂嗎?”他舒舒服服的閉着眼,拍拍他胸口,“怕什麽,天塌了,有我給你頂着。”

頓了頓,又說,“不管你怎麽選擇,我都好好疼你。”

縱然身為男子,千梵也被圖柏這一手拿來就用的甜言蜜語哄紅了臉,用騰出來的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将圖柏剛剛為何有氣無力的樣子給忘了幹淨,滿心都是圖大爺不要錢的情話。

果然,見色起意放誰身上都好使。

杜大人是一天都不想在帝都在待下去,屁股長釘子似的往圖柏屋裏晃,“初娘等來年才會處決,你要待在這裏過個年嗎?我知道你風流多情,想給初娘收屍,本大人答應你,等行了刑時我們再上帝都成嗎?”

客房裏,圖柏坐在桌前雕胡蘿蔔花,他手指靈活,刀子玩的溜,沒多大會兒,面前的盤子裏已經裝滿橙靈靈水汪汪的花朵,打算臨行前送給千梵,讓他每天吃一朵涼拌胡蘿蔔花,天天要挂念着他才行。

“你說話啊。”

圖柏眼皮懶洋洋一擡,“等。”

這一等就是兩日,大理寺開始提審以張定城為首的貪官污吏時,天牢裏再次傳來了消息,秦初新在牢中服毒自盡了。

聽到這個消息,杜雲被吓的三魂丢了六魄,臉上的血色褪的幹幹淨淨,他兢兢戰戰轉過頭,看見圖柏平靜冷淡的神情,心裏一剎那掀起狂風大浪,恨不得立刻站起來把這只兔子剝皮啃肉吃了。

客棧門口,圖柏對傳訊的人矜持點了點頭表示謝意,拎着杜雲的後頸,将他拎回了房間。

一到屋裏,杜雲就沖到凳子上,居高臨下的瞪着圖柏,咬牙切齒将自己聲音控制在喉嚨間,指着他的鼻子,憤恨道,“是你幹的?你幹的?你知不知道秦初新是皇帝下令處死的犯人,連皇上你都不看在眼裏了,你是要造反啊!”

圖柏翹起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輕描淡寫說,“甭說的那麽嚴重,我沒做什麽,天牢不是洛安衙門的小地牢,守衛森嚴,我知道。”

杜雲氣的臉頰鼓起,都快被氣胖了,“你要是真的什麽都沒做,那我們現在就走,回洛安,你哪裏都不準去!”

他不是妖,也沒那麽大的本事,他就是尋常老百姓,兢兢業業的守着自己的一官半職打算遵紀守法混吃等死過一輩子,他不想當什麽大好人大俠客,情趣來了就劫富濟貧,任由本性去懲惡揚善。

如果誰都按照自己想法來,那要王法做什麽,要朝廷做什麽!

杜雲是打死自己都不相信秦初新服毒自盡和圖柏沒一丁點關系,縱然那女子買兇|殺人情有可原,但絕對不能成為枉顧大荊國法條律的原因。

圖柏環胸冷眼聽着他一通說教,直到杜雲喘着氣找水滋潤自己快冒煙的喉嚨,他按住杜雲的肩膀,将他轉向自己,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圖柏的瞳仁很黑,每當他專注看着人時,漆黑的雙眸總讓人感覺沉穩堅實,他低聲說,“杜雲,王法不會錯,但人會,王法沒有情,可人有七情六欲,你的王法可以世世代代流傳,可人卻只有這一輩子,過去了,就再也沒了。”

垂着薄薄的眼皮給杜雲整了整領口,“我不劫天牢,你放心,她已經死了不是嗎,皇帝馬上就會知道了,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有什麽用呢。”

他看着杜雲,伸手一摸,不知從哪裏摸到了一塊黑色的布,随即将其蒙到了臉上,只露出一雙削薄鋒利的眼睛,“在客棧等着我,若千梵來,替我攔下他。”

說完,在杜雲怔忪的目光中消失在了房間。

杜雲伸手去拽,只摸到了虛空的風,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想,“看看,你的佛都留不住你,你說你,一只兔子這麽正義淩然做甚麽,難不成肉會好吃嗎。”

寒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圖柏施起輕功在深夜裏穿梭,他确實沒打算做什麽打劫天牢的事,只是要去給秦初新‘收屍’。

根據他前幾日的打聽,天牢會給橫死或者處死的犯人屍體丢棄至官府專用的亂葬崗,亂葬崗每逢初七派專人灑火油燒屍,一來是為了防止有的犯人假死,二來是避免屍體滋生瘟疫。

還離所謂的亂葬崗有一段距離,就能明顯感覺到空氣中傳來的難以言喻的惡臭,這裏的天空也好像蒙着一層灰色的幡布,詭異的霧氣在半空中漂浮,一旦有風吹過,就發出凄婉驚悚的嗚咽聲,好似有冤魂惡鬼逡巡不去。

秦初新的‘屍體’按理來說這幾日就會被運送到這裏,圖柏尋到一處稍遠的山丘埋伏,等候天牢的守衛來丢棄屍體。

想起前幾日他親自戴在初娘鬓間的紅豆木簪,圖柏唇角微不可見的勾了勾,那只紅豆不是真的相思子,而是用一層羊油包裹着一種假死的藥,羊油入口即化,能暫時僵凍人的血肉,連仵作都查不出來真假。

他借幫忙帶上發簪的機會,快速在她耳邊說了木簪的用處。

如果秦初新對世間心如死灰,定然會一直等到行刑處決的那天,但現在很顯然,她并不願意為了一個負心漢結束自己的餘生。

圖柏讀的書雖不多,但好歹也知道天救自救者,如果她願意忘記過去再重新活一次,為什麽不給這個可憐的女子一個機會。

遠處傳來窸窣的動靜,有兩個身影拖着一只麻袋朝這裏慢吞吞走了過來,圖柏眼睛一凜,悄悄抽出了劍。

千梵在宮中聽聞秦初新服毒自盡,不知為何眼底忽然閃過那天圖柏手指間捏着的嫣嫣如血的紅豆發簪,他越想越覺得不對,猛地放下手裏的木魚,往門外走去。

與他一同打坐的一玄睜開眼,疑惑道,“師父?”

千梵吩咐他繼續念禪,頭也不回離開了大殿,施起輕功消失在了通往大理寺的方向。

大理寺中,黃章接過仵作的堪屍冊,臉上縱橫的皺紋緊繃着,剛毅之色從眼角傾瀉,有種在歲月裏歷練過得嚴謹冷峻,“人已經死了,帶走處置吧。”

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以防萬一,卸去她的頭顱和四肢,再丢棄亂葬崗。”

獄卒稱是,送黃章離開天牢。

亂葬崗的陰風從四面八方灌來,圖柏千算萬算竟漏算了處置此案的前大理寺卿黃章剛硬的品行,不寒而栗的看着被天牢獄卒丢棄的麻袋,心髒瘋狂跳動。

黑紅的血水浸透了麻袋,滲入亂葬崗血肉泥濘的地面,他緩緩走過去,後撤一步蹲下來,僵硬的探出手指按上那只麻袋……

“阿圖。”一聲急喚止住了圖柏的動作,接着,有人飛快跑過來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起來往後退了兩步。

“那不是秦初新。”千梵微微喘了兩口氣,“我帶走她了。”

圖柏眼底的寒霜還未散盡,喜色已經破開冰層射了出來,他怔了下,感覺瘋狂跳動的心髒從山崖邊被這人一把拽了回來,腳踏實地踩着了地面。

他将千梵拉進懷裏,把下巴放到他肩頭,環着他後背的手慢慢收緊,暗暗呼出了心底壓抑的濁氣,聲音因過于緊張而有些沙啞,“吓死我了。”

千梵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腦袋。

當時,大理寺門前,黃章剛出來就見到了恰好趕到的山月禪師。

夜風撫過亂葬崗,當真刮起了一陣嗚咽的風聲,兩人并肩而走,聽他說完,圖柏停下來,認真道,“如果沒有你,我怕是又闖禍了,害了一條人命,千梵,謝謝你,這麽久我一直想說。”

千梵側頭凝望他,“我們之間也需要說謝字嗎?”

圖柏一揚眉,算是從剛剛的驚吓中徹底回過神了,整只兔都渾身輕快,很想蹦跶兩下。

于是他還真的不穩重的圍着千梵溜溜達達一圈,“需要啊,要不然我怎麽能為了謝你,以身相許呢。”

千梵唔了下,低聲重複他的話,“以身相許……好啊。”

第二日清晨,離王城帝都三十裏外的小縣城,圖柏見到了死而複生的秦初新。

她穿着一襲鵝黃色的裙子,頭上戴着一只木簪,上面的‘紅豆’已經被她吞了下去,只剩木蘭花造型的簪柄。

相思是毒,毒死了過去的人,化作一捧冰涼的血淹沒了所有的恩情。如果人都能死一遍,就會發現有些執念比起死亡輕如羽毛,一吹就散。

而丢失的紅豆等到來年,還會從土裏長出一樹殷紅。

圖柏去集市上買了輛馬車,“以後你要學會自己駕車,想去哪裏都成。”遞過去一只包袱,裏面放了銀兩和幹糧,“去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秦初新眼底發紅,但她沒再流淚,拎起裙角跪下來,圖柏連忙扶住,“使不得。”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圖柏幫她把散亂的發拂到鬓角後,看着她泛紅的眼角,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圖哥哥慣用甜言蜜語哄人,但大道理講不來什麽,他覺得身旁少了什麽,一回頭,才發現那個絮絮叨叨能扯會開解人的杜雲不在,只有山月禪師清風月白的注視着他。

順着千梵的視線落到自己扶着秦初新的手,圖柏回一笑容,立刻乖乖松開了爪子,把小馬紮放到馬車旁,“姑娘,青山綠水不改,人間真情常在,告辭了。”

秦初新接過她手裏的馬鞭,輕輕呵斥一聲馬兒,馬車緩緩滾動,在與圖柏擦肩而過時,秦初新忽然回頭喊道,“圖捕快,我還欠你一首小曲。”

馬蹄噠噠奔跑在林間僻靜的小路上,一首悠揚的曲子從清脆的鞭聲中傳出來。

“水流任意景常靜,花落雖頻心自閑,妄圖看破嗔癡夢,不如坐看柏林染……”

清越的歌聲漸漸消失在遠去的小路盡頭,圖柏大大咧咧轉頭道,“別說,初娘常的小曲确實好聽。”

千梵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轉身往帝都走去。

圖柏忙跟上,“你不喜歡?”

“圖施主。”

“嗯嗯?”

千梵施起輕功,在風中穿行,“秦姑娘的小曲裏有你的名字。”

圖柏,“……”

圖柏緊追不舍,見那人愈飛愈快,急忙大喊,“一點都不好聽,真的,欸,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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