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離別(一)

兩日後, 杜雲一行人啓程回洛安。

千梵送他們至帝都城外。

“走了。”杜雲含糊說了一聲後便鑽進了馬車裏。

圖柏跟千梵落在最後。

夕陽在青灰色的城牆下留下斑駁細碎的金色,繁華璀璨,就像這座城池,一眼望去,紙醉金迷,極盡雍容, 巨大的城門像同森嚴威武的守衛伫立在大荊國之巅, 又宛如嚴絲合縫的牢籠, 人心進去, 就再也出不來了。

兩人相顧無言, 靜靜對視半晌,還是圖柏先開口,“送你的十只兔子你好好養着, 別讓你家那只給欺負了。”

千梵抿唇微笑,“他很乖, 不欺負別的兔子。”

從來沒見過他家那只扯別兔的耳朵, 搶人家小兔牙下的胡蘿蔔梗, 揪人家的圓尾巴。

圖柏酸溜溜的哦了聲, 別別扭扭的垂着眼, 想說點什麽,卻離情別緒哽在喉間,不知道該怎麽說, 想做點什麽, 大庭廣衆之下, 雖不是門庭鬧市,但也有人來來往往,他怕自己出格,有礙了千梵的面子。

“那我就——”

話音未落,面前青裟溫柔的僧侶卻突然出手将他拉進了懷裏。

指骨修長的手撫摸一頭柔軟的墨發,“阿圖,等我。”

圖柏一愣,也立刻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頭,悶悶說,“嗯,你一定要記着回來,要不然我就親自來帝都把你抓回去。”

千梵無聲笑了笑,放開他,幫他撫平衣角,拉好衣領,“走吧,我看着你走。”

圖柏抿了抿唇,喉結滾動,最後沉默點頭,往馬車那裏走去,但沒走多遠,停下了腳步,盯着城郭北角的幾個人。

為首的那個人是大理寺的一個什麽官,手上牽着一條鎖鏈,鏈子的另一頭綁在一雙纖細的手腕上,手腕的主人羸弱消瘦,小腹微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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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官員正與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争執,不知說了什麽,官員忽然發怒揚起手裏的鞭子朝男子狠狠抽下去。

圖柏看見常宗明一聲不吭擋在張吟湘身前,就像當初他還是張府的下人一般,沉默的瞪着眼,垂在腰間的手臂卻暴起青筋。

“住手。”圖柏和千梵随即走了過去。

走到眼前,圖柏才看清楚張吟湘被鎖鏈桎梏的手腕布滿青紫的淤青,她的臉色異常蒼白,端莊的儀态杳無蹤跡,美豔的鳳眸裏如一灘死水,對外界毫無反應,只留下對世間絕望的冷漠。

她就像只剩下這副驅殼的木偶,手上的鎖鏈輕輕一扯,都能将她攔腰扯斷。

圖柏大概知道她的下場,罪臣之女,流放西北疆戍至死不得歸國,這已經是恩惠了,比起死來說,活着總會有希望。

但這微末的希望不在張吟湘的身上。

“能解開她的鎖鏈嗎,這東西太沉了,她走不遠。”圖柏對那名官員道。

那官員是負責押送張吟湘遠上西北,還未走出城外就接二連三來了鬧事的,他只當圖柏跟常宗明一樣,不耐煩的舉起鞭子威脅道,“官府辦案,閑雜人等靠邊,否則誤傷了你們,就別怪本大人手裏的鞭子不長眼。”

圖柏眉間一擰,不等開口,就聽身旁的千梵說,“王大人可否給貧僧行個方便?”

千梵在帝都負有盛名,更何況這些日子常随黃章身旁查案,大理寺的人對他也有過耳聞。皇帝身旁的紅人,只要是長了眼的,都不會太為難。

“若是放開,她跑了,屬下沒法交代。”官員為難道。

千梵念了聲佛號,“一切由貧僧承擔。”

他說完,圖柏暗中扯了下他的袖子,向他傳遞個擔憂的眼神,千梵搖頭,溫聲道,“放開她吧,貧僧給大人做擔保。”

話已至此,那人也不再為難,帝都王城,能賣個人情面子終究對自己有好處,況且真出了事,全推到山月禪師的身上,于自己也并無害處。

想通這一點,官員痛快給張吟湘解開了鎖鏈,“禪師心善,饒恕你的罪過,你可不要得寸進尺,妄圖逃跑。”

千梵颔首道了謝。

鎖鏈剛一松開,張吟湘便站不住的踉跄一步,被一旁的常宗明及時抱住了,“湘湘!”

張吟湘緩緩擡起眼,默然看着面前的人。

圖柏看不得姑娘受罪,心裏有愧,“夫人,可否與我單獨說幾句話。”

常宗明抱着人冷聲道,“你又想要做什麽!所有的案子已經和湘湘沒有關系了。”

圖柏懇切的望着女人,“夫人。”

半晌,那消瘦至極的女人微微點了下頭,面無表情推開了抱着她的男子。

常宗明伸手還想去抓她,被千梵擋在了幾步之外,千梵轉身對圖柏道,“施主請便。”

圖柏感激的看他一眼,帶着張吟湘往一旁走了幾步。

不遠處的馬車裏,杜雲放下車窗簾子收回視線,幽幽嘆口氣,氣還沒出完,靈敏的狗鼻子就聞到了一股香酥豬蹄的味道。

一只扇子挑開門簾,将盛滿豬蹄的食盒送了進來。

杜雲心底的郁悶瞬間被香味擊潰,肚子冒出一串積極的回應,他幾乎熱淚盈眶的撲過去抱住握着食盒的那只手,“解大俠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解羽閑将食盒丢進他懷裏,嫌棄的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俊美的劍眉凝着,其實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何要繞了三四條街,買了這麽一食盒的豬蹄送來。

杜大人那滿嘴流油的嘴唇和狼吞虎咽的樣子不是讓他恨不得避之三尺,生怕濺上油星子嗎。解羽閑轉念想了想,吃受好的豬大概都比較讓人喜歡吧。

城門前的寒風刮進巨大的拱形城牆內,發出一陣呼號聲,女人瑟縮了下,下意識護住了自己的肚子,似乎想到未蔔的前途,雙眼浮上茫然的朦胧——西北疆塞的風又該是怎麽刻骨凜冽。

圖柏将自己的披風解下來披到了她身上,“對不起夫人。”

苦笑道,“那天我是騙你的,站在湖心潭邊根本看不見閣樓屋裏的人。高宸楓暗地裏收集賬單和票據是受夠了在張府當牛做馬,當一輩子的上門女婿,像狗一樣跟在你父親身後,所以他才會收到秦初新的來信後,打算用賬本威脅你父親,收到一筆封口費,然後帶着秦初新永遠消失在帝都。”

張吟湘眼眸顫動。

“你父親從沒害過你,即便曾想過用你當掩護,也不過只是打算利用張啓,讓杜大人懷疑是張啓嫉妒高宸楓才殺了人,我先前說的那些都是為了誘騙你出堂作證,所以……夫人,很抱歉——”

清脆的巴掌聲随着圖柏話音重重落在了他臉上。

“阿圖!”

圖柏伸手止住了千梵上前。

張吟湘眼底發紅,憤怒、委屈、痛苦充斥她的胸口,直到現在為止,究竟是誰才是她最該憎恨的人,是誰打碎她所有的矜持端莊和溫婉,是誰讓她身懷幼子颠沛漂泊無依無靠,她唇瓣劇烈的顫抖起來,哽咽幾乎要從緊咬的牙關傾瀉。

不管是誰,到頭來都仿佛只是一場荒誕的戲,從頭到尾無辜的、被欺騙的都只有她。

“夫人這一巴掌我受了,我不該騙你。”圖柏看着她,“高宸楓從沒愛過你,你忘了他吧,會對你好的就只剩下最後一個了。”

圖柏伸出舌尖舔了下被打腫的那半邊臉的唇角,“不論你是姑娘,還是嫁為人婦,也不管你是名門貴族還是落魄流放的罪臣之女,他都沒離開過你不是嗎。”

他的聲音像風穿過幽幽空谷,低沉悅耳,真摯懇切,張吟湘怔怔看着地上虛無的一點,神色茫然,擡起頭看向圖柏,眼底滑過一抹窮途末路的無助。

不知何時常宗明已經走到她身邊,他的肩背極為寬闊,胸前的衣襟被鞭子劃開了一道,他不像王城中讀書作詩的書生那般體面,甚至有些寒酸,一雙粗糙厚實的手上布滿厚繭,每次撫摸過她的肌膚,都讓她感到微微發疼。

常宗明将張吟湘抱入懷裏,擋住外界一切不懷好意的、陌生的、懷疑的目光,面帶不悅看了眼圖柏,“你到底想要怎麽樣?”

圖柏說,“常莊主,張府的案子已經不歸我們管了,而你是江湖通緝的人,和我也無關,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西北路遠,邊塞險苦,這一路就拜托你陪張小姐了。”

常宗明漠然道,“她是我娘子,不需要你來拜托。”拉緊張吟湘肩上的披風,把她嚴嚴實實裹進裏面。

喉結滾動,向身後的人生硬道了句謝,跟着大理寺官員踏上了遙遙無期的流放之路。

天邊殘陽如血,将兩廂人影斜斜拉長,随着他們越走越遠,終于,在夕陽裏交錯融合成一道瑰麗扶持的背影。

圖柏不由自主的想,何為情愛?

一日三餐,晨暮日常,良辰美景,娶你為妻。

他的手被人握住,圖柏轉過頭。

“疼嗎”

圖柏搖頭,擡起他的手,在纏着佛珠的腕子吻了一下,“我走了。”

千梵凝望着他,“好。”

馬車碾壓地面,留下一路漸行漸遠的車輪印子,随着遠處風馬潇潇,帝都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白了王城。

一路南下,歸程向暖,還在帝都境內時,幾人有幸看了半日的雪景。

圖柏披着蓑衣獨自坐在車轅上駕車,從離開王城後幾乎沒再說過話。

杜雲和同來帝都的兩個捕快在馬車裏抱團取暖,卧了沒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把腦袋探出去看了一眼,随後裹着被子縮在車廂前,抖開另一個被角把車夫包了進去。

“不就是不跟你走嗎,你至于一臉被人欠了三百根胡蘿蔔的樣子嗎。”

擡手拍掉圖柏肩頭落了滿蓑衣的雪花,把臉湊到鬥笠下,“你要是想找人過日子,我再給你找個,怎麽樣?嗯?說說話呗,我——老圖,你怎麽了?”

外面嚴寒,圖柏掩在鬥笠下的臉龐卻凝着一層細細的汗珠,削薄的眼皮緊閉,眉頭打成死結,看起來就像是拼命忍着什麽。

杜雲抓了下他的手臂,摸到一片過分緊繃的肌理。

“圖柏,你說話!”杜雲叫起來,伸手環住他臂彎,要将人拖進馬車裏。

這時,圖柏忽然睜開了眼,低聲說,“你進去。”

車裏的捕快随後也大聲道,“大人快看,前面有個人!”

杜雲猛地擡頭,就見千裏雪飄萬裏冰封的前路站着個身形高大灰袍翻滾的男人。

那人手腕上的小骨頭挂墜在風雪裏冷清孤獨的淩亂飛舞。

落着碎雪的臉上卻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圖柏将杜雲推回馬車內,一只手拉緊缰繩,攥着馬鞭的另一只手緩緩擡了起來。

他低低道,“季同,你找死。”

季同舉起手,輕輕晃動腕上的小骨頭。

剎那間劇痛從腦海裏噴薄而出,圖柏眼底發紅,高高揚起馬鞭,然後,重重甩了下去。

馬兒嘶鳴,揚起前蹄,沖着季同碾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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