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離別(三)

“你醒啦?”

圖柏還有些頭暈, 撐着自己坐了起來,薄薄的眼皮擡起, 眼底還殘留一絲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 神情卻淡漠敏銳,像出鞘的劍刃沉默望着三丈之遠的人。

那個人坐在桌旁,手裏忙活剝着什麽,見他看過來,揚了揚頭裏的栗子, “餓了吧,福祥記的栗子,你再早醒一會兒就能吃到熱的了。”

圖柏沒說話,因為他的頭還昏沉着, 對這個人完全沒有印象。

那人也不惱,笑呵呵抱着剝好的栗子屁颠屁颠坐到床邊, 遞過去, “吃點?”一副口氣了然道, “老圖啊,你又把我給忘了。”

圖柏手指一緊, 身體下意識繃了起來,微眯着眼,盯着他,似乎想通過他這幾句話揣測出自己犯病前的蛛絲馬跡, 但他什麽都沒想起來。

杜雲歪着腦袋, 啊了一聲, 想起來什麽,把栗子強行塞進他手裏,跑到桌邊又端過了一盤東西,圖柏低頭一看,是三個肥碩幹淨水靈的胡蘿蔔。

“這個你總吃吧,好啦,別撐着了,你邊吃我邊說,省的等會小孫進來又說我餓着你了。”

杜雲往嘴裏塞栗子,把臉頰撐的鼓鼓的,“這裏是洛安城,我叫杜雲,是這座城的老大,縣太爺。你是圖柏,在我手下當捕快,等會要進來個小孩,叫孫曉,也是捕快,還有你要是看見個總是黑着臉陰沉沉的,那是師爺,你和我們認識很多年了,關系很好,你那些秘密呀,不用藏着掖着,我們都知道了,你隔三差五犯病忘事的臭毛病我們也都習慣了,來,你快吃,每次你一醒就這麽客氣哈哈哈。”

圖柏安靜聽着,垂眼看着手裏的胡蘿蔔,聽到杜雲愈來愈賤的口氣,忍不住伸腳踹了他一下。

這人好吃懶做,敦實的很,被踹的晃都不晃一下,摸摸踹上的地方,咧嘴笑道,“啧,你倒是熟稔的很快啊,哎,兔子精,不露出兔牙啃胡蘿蔔了?別介,就你那軟乎乎的樣子,我們都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快變出原形啃你的胡蘿蔔吧。”

圖柏心底大概覺得這個人說的是事實,可有些地方又覺得有點奇怪,但也說不出哪裏怪怪的,下意識順着他的話,幻出原形,毛茸茸的小屁股坐在枕頭上,兩只小爪爪抱住胡蘿蔔準備開啃。

一只手飛快按上他的腦袋,狠狠揉了幾把,杜雲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哈哈樂道,“讓你變你就變,老圖你真乖啊。”

圖柏一愣,這才意識到他長得如此容易被撸毛,怎麽可能經常變出原形在這賤人面前晃悠,讓他揉搓自己。于是圓圓的眼睛一凜,頂着粉粉嫩嫩的長耳朵迸射出冷然的殺意。

杜雲一看不妙,連忙抱住栗子往屋外跑去,“啊,我幫你看看小孫跑哪裏了,現在還不過來,噗哈哈,你先啃啊不用管我。對了,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枕頭下面有你的莫忘書,你自己的筆跡還認得吧。”

說罷欠踹的跑出去将屋門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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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揉的腦袋上的茸毛亂糟糟豎着,圖柏發現自己竟然沒一點要生氣的意思,啃了幾口清脆的胡蘿蔔裹腹,然後挪開小屁股伸出小爪子往枕頭下一摸,抓出了一本邊角泛黃的小書。

看到這本小書,熟悉的感覺從他的爪尖流入胸口,他放下胡蘿蔔,翻開莫忘書,靜靜看了起來。

杜雲一口氣跑出後院,端着栗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不見了,他走到月牙水潭邊上,游魂似的坐下來,出神的望着水潭對面幽靜的竹林,心中沉甸甸的。

他就這麽發了一會呆,然後揉了揉自己的臉,喃喃自我安慰,“沒事,他沒事了。”

竹林晃動,師爺負手走了過來。

杜雲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你明明也不同意,為什麽會答應我這麽做?”

師爺在十步之遠的地方停住,“總要有人和你一起承擔後果。”

杜雲眨眨眼,眼裏浮現幾分暖色。

“況且,我也想知道山月禪師如果知道老圖已經将他忘了,會怎麽做。”

會為他還俗歸家,還是順水推舟繼續念自己的禪。

莫忘書裏記下的和杜雲說的幾乎沒差,圖柏合上書,趴在上面,把兩只小爪爪墊在下巴下面,撐着自己粉嫩的兔腦袋發呆。

他是洛安城的捕快,兼職做點殺手的職業給杜雲這個窮酸的衙門貼補,并且身份早就暴露給他們三個人了,沒什麽還要藏着的地方。

圖柏目光空落落的,明明他的記憶一目了然,轉眼回看,頓時就能從頭看到尾,可他的眼裏卻複雜深沉,好像藏着一池湖水,表面平靜,水下深不可測。

他的眼裏藏了什麽,連他都不明白,他那點寸土寸金的記憶也潛不進自己的心湖。

杜雲去而又返,帶着孫曉和師爺進了屋,三個人拉個凳子排排坐到床前,咋咋呼呼一通問候。

圖柏被吵的頭疼,卻忍着,在他們說完後給了個懶散的笑容,撸了把自己的長耳朵,化出人形靠到床頭。

“明天我想出去轉轉,但我估計不認路了。”

孫曉立刻自告奮勇,“我帶你去。”

杜雲拍着身上的栗子渣,“去吧,轉轉可以,別亂花錢,你現在什麽都不記得了,估計自己存的錢都不知道藏哪裏了吧,哎,不如這樣吧,你以後都把錢給本大人,本大人給你存着,省着以後你以犯病就記不住。”

杜大人有很多張臉,一提錢就猥瑣的不行,跟誘惑小白兔的大尾巴狼似的。

唔,還真是騙小白兔。

圖柏嫌棄瞥他一眼,腦子一抽,忽然道,“我給我媳婦。”

杜雲臉上的笑容一僵,脊背下意識繃起來,一時竟沒接上他這句話,不知是賤人溝裏翻了船,還是心裏發虛。

孫曉唯唯諾諾道,“圖哥你——”

幸好師爺冷靜,站在一旁涼涼道,“現找一個嗎。”

圖柏一彎唇,笑了笑沒說話。

四人閑扯了一會兒,各自散去回屋睡了。

夜裏,孫曉從被窩爬起來起夜,裹着衣裳哆哆嗦嗦從茅房出來,撒丫子往屋裏鑽,剛摸上門,忽聽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音,他被吓得僵住,還當是遇見了鬼,兢兢戰戰一回頭,看見回廊的另一頭有人背對竹林面向月牙潭站着。

那人長身玉立,背影飒爽,十分好認。

孫曉把衣裳穿好,走過去,小心翼翼叫,“圖哥?”

圖柏轉身,“嗯,我吵到你了?”

孫曉撓撓頭,“沒,我起夜,你一夜沒睡嗎?”

縱然洛安城的冬天不算寒凜,但大半夜也有寒氣直往褲腿鑽,能給人冷的哆嗦。

圖柏肩上落了層寒霜,可見他站了有一會兒,一把将孫曉拉過來,像過去一樣伸手揉亂他的腦袋。

不管圖大爺犯過幾回病,手賤的毛病依舊不改。

孫曉被他揉出了習慣,乖乖任由他蹂|躏。

圖柏,“前兩天睡多了,現在睡不着,出來轉轉,熟悉下。”他把目光落到月牙潭裏,天上顫動的寒星跌落潭面,和碗蓮細嫩的小芽構成了一副璀璨的星圖,“這是你種的吧。”

孫曉驚訝,“你想起來了?”

圖柏勾着他的脖子坐到譚邊砌成的石頭臺子上,“沒有,只是感覺,雖然記不起來,但感覺和習慣總不會錯。”

孫曉懵懂哦了一聲,想起被他們抹去的那個人,心裏一緊,就想問問他,那山月禪師他還記不記得了,但看着圖哥的側臉,最終沒問出來。

圖柏一推他,“回屋睡吧,天亮我們出去逛街。”

“那你呢?”

圖柏頓了下,彎唇笑,“我也又困了,再去睡會兒。”

多看了眼月牙潭,各自回屋了。

燭光散發着橘黃色的光暈,給屋中填了幾分暖意,圖柏躺在床上,卻沒一點睡意,愣愣望着紗帳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那點貧瘠的過去實在沒什麽可深究的,但不知為何總有種空落落悶在他的骨子裏,從骨頭縫隙往外散發着難以忍受的落寞。

是那種說不能向人說道、無法言喻的落寞和難受。

圖柏幻出原型,慢吞吞将自己埋進被窩裏。

第二天,圖柏和孫曉從杜雲身上搜刮下一只荷包,拎着上街買好吃的了。

杜大人站在門口肉疼的囑托了好幾遍省着點花。

圖柏沖他笑道,“乖乖等着,圖哥哥回來給你買好吃的。”

說完,人模狗樣拎着孫曉走了。

望着他的身影,杜雲對身後來人道,“現在這樣不挺好的,什麽也不記得,省了受相思苦。”

師爺捧着卷宗面無表情飄過去了。

杜雲沒等到回應,轉身追過去,“快到年關了,這回我們熱熱鬧鬧過個年吧,好不容易換個新衙門,過年給添點活氣。”

摳摳唆唆喊道,“師爺,召集兄弟們兌錢買年貨吧,我做大頭啊。”

和‘年’剛沾個邊,整個洛安城就熱鬧起來了,集市上開始三三兩兩賣年貨。

約莫是圖柏間歇性忘事的毛病久了,每次病發後都會極快的恢複過來,即便周遭是陌生的地方和不熟悉的人,不出半日也能混的很熟。

面子上總是沒心沒肺的讓人找不出破綻,胸腔裏裝的心幾分酸幾分楚他都不在乎了,誰還能看出來呢。

圖柏帶着孫曉在從東市轉到西市,然後走南市一路吃到了北市,直到把杜雲荷包裏的仨核桃倆棗敗壞幹淨,才拎着籃子慢條斯理回去。

杜雲心心念念等了一天‘圖哥哥給買的好吃的’,就等來了一籃子水靈靈的胡蘿蔔,當場沒氣歪鼻子,卸了凳子腿要抓這只兔子去做麻辣兔頭,直到被圖柏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半天起不來,才憋憋屈屈不敢打兔頭的注意了。

師爺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寫東西,等着他們三個鬧騰完,神情冷淡的吹幹手下的墨,把修葺衙門剩餘的錢井井有條做了分配,大多數都充公用作置辦年貨,剩下那點被送進了洛安城衙門捉襟見肘的庫存。

杜雲一分沒貪到手,氣憤道,“本大人的老婆本呢,好不容易存了點都叫你倆給吃光了,我不管,這錢給我再摳出來點,本大人還要存錢娶媳婦呢。”

圖柏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湊過去看了看師爺寫的賬本,唔了聲,“我也要。”

杜雲氣道,“你要幹嘛!”

圖柏瞥他一眼,理所應當道,“存老婆本。”

他一說這話,杜雲不吭聲了,撇着唇哼唧半天,用目光在圖柏渾身上下掃了幾遍,不動聲色的将懷疑咽進肚裏,謹慎的試探道,“你這回犯病後,怎麽一心一意想找媳婦了?以前要給你說媒,你都當放屁。”

孫曉不敢摻與此事,悄悄躲到師爺身後,擋住自己滿臉愧疚和心疼。

圖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曲起一條腿,一條胳膊搭在膝蓋上,坦然道,“我只是忽然覺得不找個媳婦來疼疼,對不起圖哥哥這張俊臉。”

杜雲被他臭不要臉給酸了牙,暗中放了心,臉上一副呼之欲出的嫌棄,站在圖柏身旁一陣‘啧啧’,被圖柏塞進嘴裏根胡蘿蔔,這才老實了。

帝都王城,貪污案受審月餘,共牽出三品上階以上官員十之有七,下屬官吏門生不計其數,皆處有刑,皇帝龍顏大怒,下令嚴加懲治貪污受賄、買賣官職,實行連坐制度,糾察朝廷綱紀。整個寒冬臘月,寄生在朝堂上的屍位素餐被連根拔起,貪官污吏抄家府,充國庫,文武百官兢兢戰戰,唯恐觸了皇帝逆鱗,遭受牽連。

塞北的風雪吹遍整個大荊,将遙遠疆域的消息也帶進王城,凝重僵持的朝廷這才在天寒地凍中被沖開了點喜氣,寧遠将軍帶回凱旋的戰旗,與大荊糾纏三年之久的後閩十三部落終于耗盡人力財力,敗在荊軍旗下,願意歸還義平坡一帶糾紛争議的疆域,向大荊納貢朝歲。

皇帝終露笑顏,以大國之威要求後閩部落退守義平沿線三百裏外,百年之內不得出兵滋擾犯事。

後閩十三部落本是沙海游民聚集一起,這些年為占那點彈丸之地,已用盡兵甲。與狼奪食,早該做付出覆沒傾盆的代價,部落之主閩單王心有反抗,無力回天,最終答應大荊要求,但提出後閩族人在義平與荊人聯姻結親,安家落戶不在少數,短時間之內無法放棄子民撤離軍隊,願使公主為質入荊,為籌,以示後閩臣服之心。

戰報攜後閩王的親筆信被呈上九龍案,同時而來的還有一副後閩部落公主的美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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