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離別(四)

美人圖一出, 民間熱鬧極了, 傳言和風雪一起染白了整個大荊國。

老百姓足不出戶窩在屋子裏,點了爐子, 烤着明晃晃色的火光東拉西扯,侃侃而談皇帝三宮六院的那點事。

有人說他三舅舅大外甥的兄弟在宮裏當差, 親眼看見後閩公主的美人圖了, 那美的跟天仙似的,把三千粉黛都比下去了,等公主一來, 所有的貴妃都要失寵。

有人趕緊說他放狗屁,他大姨奶家的孫子在帝都開鋪子,親耳聽到宮裏來的大官閑談說那公主美是美, 不過長得人高馬大, 根本比不上咱自家的女人溫柔小巧, 皇上說不定看一眼就送進冷宮了。

杜雲懷裏揣兜瓜子,上街溜達一圈, 得到了好幾個版本, 中午吃午飯的時候當笑資跟衙門的捕快們說起來,引起一陣唏噓。

“大人, 你和圖爺晚點回來就能看見美人圖了,要是在帝都過個年說不定還能等來公主,親自看看那小娘子到底美不美。”一捕快說道。

杜雲飛快看了一眼圖柏, 低頭往嘴裏塞一大口米飯, 邊往外噴飯邊道, “不看,就是要來嫁給本大人,本大人都不稀罕,公主能有多好看,能比我家老圖還耐看嗎。”

圖柏啃着胡蘿蔔,聞言,擡腳酷酷的将杜雲踹下桌了。

桌上一陣哄笑,有捕快笑趴到桌子上,口水飛濺,“不能比不能比,圖爺是俊,要比,也要跟禪師比,他才是唔——”

話還沒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一根胡蘿蔔堵住了嘴,扭頭去看,就見師爺收回筷子,冷冷道,“飯吃夠了就走,吐沫星子噴菜上了,還讓不讓吃了。”

地上的杜雲臉色飛快閃過一絲僵硬,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扒住桌子站起來,若無其事的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趕緊吃,吃完幹活去。”

一群大老爺們吃起飯來也帶勁,一會兒悶頭不說話半桌子菜就沒了,杜雲從飯碗間探出視線,看見圖柏一手撐着下巴,默不作聲看着碗裏的菜,他多嘴問了句,“想什麽呢?”

圖柏擡起眼皮,表情淡淡道,“想他說的禪師是誰。”

從宮內往外望去,能看見千山萬嶺白雪皚皚,近處王城裏千家萬戶鱗次栉比,凸起的屋脊從白雪覆蓋下露出一點殷紅的端倪,遠遠望去如散落滿地的相思子。

只要有一點紅,都能引起相思。

禮佛殿內檀香袅袅,透過氤氲的青煙能看見殿外一片雪白,一玄撩開眼皮偷偷望向殿外,看見碎雪花紛紛揚揚滿天飄落,簌簌的落雪聲中夾雜着刀劍碰撞的金石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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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劍影在大雪中無意跌進禮佛大殿內一道刺目的雪白,一玄抱着木魚驚慌閃躲,卻不料腳下絆住坐墊踉跄往前撲去,在摔倒的瞬間被一襲青裟扶住了。

他眼裏一熱,“師父!”

千梵單手将一玄拎到身後,另一只手腕上纏着極細的紅繩,紅素繩攀附他的手臂像一條細小的毒蛇,幽幽盯着面前的一身勁裝的青年。

随着他上下起落,小紅蛇在刀劍中穿梭,又準又狠的撲到鋒利的劍刃上,靈活扭動自己纖細的身體,将劍刃死死嗪住了。

千梵神情淡漠,手腕卻猛地用力,青年的劍‘嗆啷’一聲掉落在地,紅素繩急速收縮,劍柄一路摩擦出火星,躍進了千梵手裏。

他沖眼前人微微颔首,翻手将對方的兵器奉上,落落大方說,“貧僧失禮了。”

青年冷冷瞧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大殿,在邁出漆紅的門檻時,忽然憑空消失,只留下半根淺黃色的羽毛晃悠悠飄落。

随即,大殿外獨立在風雪中的一樹臘梅上多了一只很圓很圓很圓的小黃鳥。

小黃鳥用嫩黃色的爪爪抓住樹枝,兩只小翅膀往胸前交錯,擺成一個稽首的姿勢,頗有大俠風度道,“非你失禮,是在下技不如人。”

這只鳥的聲音有種冰雪剔透般的冷清,兩只綠豆大的眼睛如琥珀般溫潤泛着光澤。

千梵,“公子只是不擅用劍。”

小黃鳥拿小翅膀插腰,淡淡嗯了聲。

一旁的一玄小和尚已經瞪大了眼,震驚的目光在師父和小黃鳥之間徘徊,太過于驚訝,以至于輕輕‘啊’了一聲,拉住師父的下擺想問他是小鳥成精了,還是人變成鳥了。

這時,二人身後傳來杯瓷相碰的清脆聲,一玄跟着千梵轉身,就見檀香袅袅的大殿內不知何時多了一名男子。

那人手裏捧着一只清瓷茶盞,玄色袍子的袍子外披了件雪白的大氅,顯得格外華貴軒昂。

他只是坐着,卻讓人平白覺得威嚴,兩道劍眉橫斜入鬓角,眸中隐隐有剛毅之色,薄唇緊抿,英俊不凡,沉穩端莊。

一玄不敢在他臉上停留多久,正要收回目光,這才詫異發現男子坐在一只通體碧綠的椅子上,椅子兩側有鑲嵌金紋絲線的大輪子。

這麽個氣宇軒昂身姿偉岸的男人竟然不良于行?

“山月,許久不見。”男人開口。

千梵雙手合十于胸前,稽首一拜,“十九爺。”

此人便是遠在江湖萬裏、當朝天子的最忌憚的懷遠王爺。

懷遠王颔首回禮,目光穿過長長的大殿。

殿外又下了雪,梅枝上的小黃鳥沒多大會兒就被落了滿身雪花,它撲騰下小翅膀抖落,懶洋洋說,“你們聊,我出去轉轉。”

說完就拍動翅膀,圓圓的身子看似笨拙可笑,飛起來卻驚鴻輕盈,跟一顆毛絨球似的轉眼就消失在雪中。

小黃鳥說來就來,說走也立刻走的無影無蹤,在它身後那座豪華的大殿內,一直注視着它的懷遠王黑眸微微一黯。

千梵拍了下還在愣愣然的一玄,“去齋房給公子取些稻米。”

短短幾炷香之內,小和尚接二連三受了驚吓,這會兒好不容易回過點神,忙抱着木魚往殿外跑去,還貼心替他們合上了殿門。

禮佛堂內風雪落不進來,清淡的檀香很快氤氲了整個大殿。

千梵去側室端了茶水出來,溫聲道,“公子還不肯原諒您?”

懷遠王沉沉嗯了聲,黑眸轉向緊閉的殿門,目光發深。

“十九爺可曾想過公子為何生氣?”

懷遠王掃了眼垂眸斂目的僧人,“山月,本王此次來不是為了說我和他的事。”

千梵抿起唇,接過他手中的茶盞,新注一杯。

懷遠王道,“你想好了?”

千梵擡眼,手裏的佛珠已經串好重新纏在了手腕上,每一粒佛珠上篆刻的佛心禪語貼着他的皮膚,不刻意去看時,就像一串殷紅的相思子,靜靜伏在他的手心。

當他用袖子遮住佛珠,誰還能知道他帶的到底是什麽。

“心意已決。”千梵道。

清茶升起淡淡的白霧,透過霧氣看人,眉眼都無比溫柔。

懷遠王與他是臣是友,已是相識多年,山月禪師露在外面的皮囊再怎麽清風皓月溫潤如水,骨子裏仍舊有一座險峻清傲的山,千鈞萬擔,無人撼動,懸崖深谷,暗藏急湍。

沒人能改變山的意志。

懷遠王注視他良久,“是個男人?”

千梵眨了下眼,搖頭。

懷遠王抿了一口茶,“山月,你瞞不過本王,況且縱然是男子——”

他沒說話,被千梵少見打斷了,唇角帶着掩不住的笑容,一提起某位大爺,莫名就笑的很沒出息,“非人,是只雄兔。”

聽他說完,懷遠王沉默片刻,自顧自點點頭,哦了一聲,“跟他一樣。”

知曉他說的是誰,千梵默默想,“阿圖和那位公子一點都不一樣,雖同樣是妖,阿圖的脾氣好太多了。”

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裏出美兔。

縱然千梵不甚介意,甚至有心想再多說幾句他家兔兔,但顯然懷遠王爺沒什麽心情,千梵只好将喜悅融化在心底,與心裏揣着的人分享。

懷遠王看着眼前溫潤的僧侶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笑意,胸中悶澀,後悔提了這個話題,低頭喝了一大口清茶,悶澀立刻又發起苦來。

他只好清咳兩聲,開始說正事,“本王此行前來還有一事要與你說。”

千梵收起笑容,正色道,“王爺指的是後閩王以公主為質入荊之事?”

“是。暗探所報,後閩王生性狠辣孤傲,以他的性子,按理來說不可能會将主動提出将自家女兒送入大荊以示臣服,本王懷疑他此行另有打算,你這段時間留在宮中,等後閩公主入朝後暗中派人盯着她,莫讓我那王兄被鬼迷心竅,本王倒是要看看他一個游牧散居的部落想要如何扭轉乾坤。”

千梵應了,想了下,舉起茶杯,“等此事結束,貧僧怕是不會再留在宮中……”

懷遠王與他輕輕一碰,“嗯,本王知道了。”轉頭看着大殿外白雪滲透進來的微光,握住身下輪椅的扶手,眸中黯然,隐有羨慕之意。

千梵看着他眉間擰成的川字,低聲說,“王爺,有些事還是說出來好。”

懷遠王沒看他,嗯了聲。

帝都王城,一片繁榮美景,千梵還未料到他牽挂的人早已經心如枯木,将他忘得一幹二淨了。

一睜眼,外面的天還漆黑似墨,圖柏化了原型趴在枕頭上,怔怔看着帳頂。

不知是不是頭疼病犯過,帶出了其他的毛病,還是說他年紀大了,活的時間久了,身子骨不行了,圖柏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空落整日在四肢百骸裏游走,從骨頭縫隙往外滲着澀疼。

從他犯病過後,将近半個多月他幾乎沒有一宿睡着過。

但他習慣隐藏自己,在外人面前不漏一絲一毫情緒,到了夜裏,就整宿整宿睜着眼獨自默默熬着寂靜的夜。

自己究竟為什麽變成這副模樣?他定期清理的記憶無法回答他,而那本莫忘書也沒給他答案。

圖柏輾轉無法入睡,起身披了衣裳走出屋中,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月牙潭邊。

不大的潭子裏清澈見底,潭底的碗蓮長出了細嫩的小芽,圖柏蹲下,把手伸進冰涼的水裏,撩起水面幾層漣漪,神情淡漠。

他的腦袋已經不記得了,本能卻還依舊在,他的心、他的眼、他的手都還記得當初他坐在老舊衙門的後院裏,隔着一只開滿碗蓮的水缸偷看屋中閉目修禪的人。

夏日有荷風,清水戲蓮葉,氲氲檀木香,一生佛中人。

但此時,卻只有寒冬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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