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離別(五)
再過半個多月, 就要過年了, 即便冬風依舊, 等過了年, 春日也不遠了。
洛安城的官府衙門前,圖柏一只手拎着一個半人高的大紅燈籠飛身躍上了屋檐,高高站在上面,低頭道,“快說怎麽挂。”
杜雲把手圈在嘴上, 喊道, “往左邊,不對, 右邊一點,再右邊,過了過了,回來點。”
冬日的暖陽曬的圖柏額上一層汗, 跟着杜雲幹活沒幹一會兒就尥了好幾回攤子, 實在看不得杜雲雲在下面嗑着瓜子,大爺似的來回指揮自己。
他把大紅燈籠往下一擲,腳尖在屋檐上輕輕一點,下落的空隙将身子扭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擡腳踢在燈籠的挂勾上,自己利索落到了地面。
‘咔噠’聲在身後響起, 燈籠便被随意挂到了屋檐上, 圖柏都沒回頭看一眼, 拍拍袍角走到杜雲面前,一把将他剝好準備一口吞下的瓜子仁搶走了。
“胖死你。”仰頭把瓜子仁倒進嘴裏。
杜雲雲辛辛苦苦剝了好大一會兒,準備好好享受滿口留香的滋味,就這麽被搶走了,連個毛都剩下,他哇哇跳腳往圖柏手裏奪,只摸到了殘留的瓜子沫沫。
“想吃不會自己剝啊,不想剝,你就勾搭個小娘子當媳婦,讓她給你剝。”杜雲氣憤,瞅着喜氣洋洋的紅燈籠,很想把圖大爺也挂在上面。
圖柏在他身後沐着陽光,忽然說,“以前有人給我剝過。”
杜雲轉身看他。
俊美的眉宇間有道深深的溝壑,像是怎麽都撫不平似的,圖柏擡手按了按額角,低聲道,“但我想不起來了。”
杜雲啞然無語,心裏抽搐似的一抽,他努力藏起自己的表情,擠出個不怎麽好看的笑容,幹巴巴道,“想不起來就甭想了,現在不也挺好的嗎。”
圖柏深深看他一眼,轉過了身。
杜雲看着他的背影,圖哥哥一向潇灑俊朗,連背影都稱得上賞心悅目,但這會兒卻莫名很蕭索。
杜雲心中一慌,“老圖你去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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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柏背對着他,揚起手擺了擺,懶洋洋道,“去看看王嬸家裏挂不挂燈籠。”
洛安城的大街小巷,青石小路蜿蜒入了胡同,鳏寡孤獨的老人小孩家門前,紅豔豔的大紅燈籠被圖柏一路挂了起來。他走街串巷,遇見誰家忙活,就走過去搭把手,貼對聯、洗臘肉、搬個腌菜壇子,給嬸嬸婆婆照看兩眼孩子……他在衙門裏懶得跟大爺似的,往巷子裏一鑽,就變成人人都稱贊的圖哥哥。
不管失憶多少次,将這些人忘了多少回,可從頭到尾,他依舊是他,從來沒變。
師爺靠在家門口,手裏拎個燈籠,看着圖柏從一旁的房子裏走了出來,袖口高高挽起,袍角沾了灰塵,給人家關上門,随意應了句,“甭出來了,您歇着吧,過兩天我再來澆一次水。”
說完一轉身就看見師爺。
師爺沒什麽表情,把燈籠抛給他,圖柏也不說什麽,接住就躍上了屋頂。
“張叔又在搭理他那小菜園?”師爺說。
“嗯,年紀大了,擡不動水,菜都長得不好。”圖柏在房頂上擺弄燈籠,張開之後将蠟罐放進去。
師爺說,“他沒兒沒女沒媳婦,就自己吃夠了。”
圖柏手裏的動作一滞,點點頭。
師爺的眼神冷冷淡淡,卻捕捉到他最細微的變化,“你在想什麽?”
挂好燈籠,圖柏縱身躍下屋檐,拍了拍袍角的浮塵,擡頭望見夕陽在天邊渡上一層金色的光圈,他的目光很遙遠,不知道究竟想看到什麽。
“我在想,自己有一天會不會跟他一樣,孤零零老了,連水也擡不動。”圖柏收回視線,笑了下,“我以前也經常這樣嗎?還挺矯情的。”
師爺沒說話,看了他片刻,囑托了他句站着別動,然後進屋給家裏人道聲出去轉轉,走出來把大門關了,揣着手淡然道,“不是。”簡單回了他一句,就不打算再提這個話題,“想出去坐坐嗎,城北有家老酒釀的還不錯。”
圖柏并不嗜酒,也沒有任何不良愛好,仔細想想,除了喜歡啃幾口胡蘿蔔外,活的簡直清心寡淡,不過這時他卻很想喝點酒,想試試烈酒入喉,一醉不醒是個什麽滋味。
于是便跟着師爺往酒肆走去,師爺向來話少,而他心事重重,兩人并肩而行,是一路無言,直到幾壇帶着土腥味燒滾的酒下了肚,他才兩眼泛紅,單手撐着頭,眺望遠處護城河上寒鴉掠過湖面,聲音嘶啞道,“……你知道沒有過去是一種什麽滋味嗎。”
該記得的都不記得,想忘記的,永遠在腦海裏痛苦作祟。
夜幕降臨,千家萬戶,燭光微熹,圖柏夜裏輾轉睡不着的時候,總是在想有人會為他徹夜點着光,等他回來嗎。他一遍一遍犯病,忘了一回又一回,是不是有一天自己再醒過來,發現已經白發蒼蒼,而關于驚鴻美好的年輕卻一無所知。
白駒過隙,連想做個年輕的夢都不知道該夢些什麽。
圖柏一杯一杯灌下酒,喝的自己雙眼朦胧。
他忍不住想問問那個丫頭,為他去死,換他活着,究竟值不值得。
師爺輕輕吹散酒杯騰起的白霧,近乎冷眼旁觀的看着圖柏問了一句後,就這麽把自己灌醉,最後‘砰’的一聲幻成了一只雪白的兔子,趴在酒壇子上憨态可掬睡着了。
他把酒錢結了,抱着軟乎乎的兔子走在路上,見圖柏抱着耳朵縮成一團,含糊不清的啾啾,他低頭去聽,隐約聽到了似是‘千梵’二字。
師爺默默想,有些人是不能代替的,他和杜雲孫曉無論做到什麽地步,那個人終究是不一樣的。
而有的人只要出現,他的蹤跡是永遠抹不掉的,絲絲縷縷刻在想記着他的人的骨頭上,藏在愈合的傷口下,時而做疼。
就在圖柏醉酒的時候,新的一年慢慢到了,大荊國舉國同慶,與此同時,後閩十三部落的公主踏入大荊疆土,與凱旋而歸的軍隊啓程入荊。
除夕那日,圖柏在衙門後院擺弄夜裏要放的鞭炮,杜雲雲在門前曬太陽的時候收到了來自帝都的使者送來的書信。
一封裏面寫的是禮部尚書張定城的判決結果,另一封鼓鼓囊囊有些硌手,杜雲将裏面的東西倒出來,看見一串打磨圓潤的相思子串成的串珠,附帶一張寫了寥寥幾字的信紙——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晖脈脈水悠悠。
杜雲的臉倏地一紅,心道,這和尚也忒不正經了,不是不回來了,還弄這一出撩兔心亂嗎。
還沒想完,手裏的相思子串珠就被奪走了。
圖柏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出來的,拎起來對着太陽眯眼看了看,相思子在掌心嫣然如血,僅是看一眼,就感覺這捧紅豆就快要融成血水帶着濃濃的相思流進心裏了。
“誰送的?”
杜雲死鴨子嘴硬,“不知道。”
圖柏哦了聲,把串珠戴在腕子上,串紅豆的繩子不長不短,與他的手腕極為合拍,“那我要了。”
杜雲一驚,說謊都不用打草稿,“你要哪個幹嘛,是人家姑娘暗戀我,送本大人的。”說着就要上手去奪。
圖柏往後一閃,摩擦着串珠,“心意你收到了,這個就送我吧。”他出奇的喜歡這東西,下巴朝杜雲一揚,“改日見了那姑娘,我親自攜禮上門道歉,不過它我就不還啦。”
俊美的臉龐露出笑意,杜雲一愣,忽然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插科打诨耍嘴皮的圖大爺笑了,他就這麽一愣神,圖柏就帶着串珠走的無影無蹤了。
“看到了嗎。”師爺陰沉沉的聲音突然飄來。
杜雲被他吓得一激靈,皺着眉道,“看什麽?”
師爺老神在在盯着他,幽幽說,“命裏有時終須有。”
杜雲臉皮抽了抽,心煩意亂的把寫了情詩的信塞進口袋,“也許是‘命裏無時莫強求’呢。”
洛安城裏除夕這一天是要帶蔬果米糕上寺廟還一年的願,吃了午飯,衙門裏做飯的嬸嬸就開始準備拜佛祭竈要用的東西,杜雲蹲在院子裏用一根細杆子挑夜裏要放的鞭炮玩,打算從那一串紅紙裹硫磺的長鞭裏取下來七八個炮仗,現在放了過瘾。
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從鞭繩上撸下來兩三個,竟然沒見到有人來踹他屁股,杜雲疑惑直起身子環顧一周,在一處屋檐下看見圖大爺正躺在黃梨木搖椅上,兩只修長的腿交疊在一起,慵懶的邊曬太陽邊把玩那串紅豆珠。
随着他低頭,青絲掉下來幾縷垂在棱角分明的鬓角旁,淺色的薄唇微微抿起,狹長的眸子專注的凝望着紅豆串珠。
杜雲揚聲道,“有人偷炮仗了啊。”
圖柏根本不擡頭,漆黑的眸子裏映着着一團紅,卷翹的睫羽被陽光在眼睑下留下一小片陰影,“随便。”
竟然不過來揍他,杜雲想到,酸兮兮說,“有那麽好玩嗎?”
圖柏這才瞥了他一眼,将串珠戴到腕子上,再把袖子挽下來寶貝似的遮住,走到杜雲身旁,若有所思盯着他。
杜雲以為他要說些什麽,喉中一陣發幹,他這輩子做過的虧心事不多,沒啥經驗,一見當事兔有點不正常要想起來什麽的樣子,就手心後背都發汗,
“老圖你……”
圖柏一掌拍他腦瓜子上,趁杜雲嗷的一聲叫出來時搶下了被他撸下來的四個炮仗,“杜雲雲你屬核桃的——欠錘,閑得慌就去給王嬸子收拾祭品,要去廟裏的話,早去早回,等天黑了,十字街上有雜耍,去晚了,你別求圖爺爺給你舉高高。”
除夕夜裏整個洛安都燈火通明,大紅燈籠在頭頂編織成一道火紅的雲,人在下面走着,能将臉映的紅彤彤的,笑靥如花。老酒鋪、小客棧,路邊支起的茶攤坐的都是人,人來人往,大人小孩手裏拎着燈籠,在充滿歡聲笑語的巷子裏穿梭游玩,好不熱鬧。
圖柏的腦海裏沒有這段記憶,但每次聽人說起,都感到一陣溫暖,這是真真正正老百姓的日子,真實而溫暖,喧鬧又悠閑自在。
想起吃喝玩樂一整夜,杜雲立刻就按捺不住肚子裏的饞蟲了,“那還說什麽,我早就等不及了。”
杜雲雲的饞最終打敗了懶,沒多大會兒,幾個人就把拜佛祭竈用的祭品包好了,給衙門中留一兩個看門的,一行人穿着官袍惹人顯眼的朝山中唯一一處寺廟趕去。
洛安城的縣太爺都不信佛,城中自然不會有太多廟宇,圖柏不認路,落在隊伍後面,環胸眺望山中景致。
他們要去的小寺廟在錦明山腳,圖柏仰頭望着山頂一縷青煙袅袅,隐約能看見紅牆綠瓦飛檐從幽綠密林之間顯露端倪。
“那是哪?”他勾住孫曉的脖子,指着山頂問。
孫曉不會說謊話,生怕自己漏了陷,眼睛左右亂飄,結結巴巴道,“新建的佛剎。”
圖柏皺下眉,眸中清澈深沉,“杜雲不是不喜歡和尚,怎麽還會同意在山頂建個佛剎?”
孫曉緊張的汗都要流出來了,“那是…是皇上下旨建的…”,說完巴巴瞅着圖柏,心裏複雜糾結,怕他想起來什麽,又怕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幸好圖柏并無懷疑,看了眼寺廟裏擁擠拜佛燒香還願的人群,在外面等着也是等着,倒不如四下轉轉也挺好,這樣一想,他對山頂的佛剎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就像是,他非要去看看不可。
圖柏這麽想着,沿着山路往山中走去。
“哥你去哪?”孫曉急忙喊道。
圖柏沖他揮了下手,施起輕功縱身消失在了林間。
山路延綿,愈靠近山頂,圖柏心中愈發平靜起來,明明他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要見到那座樹掩林遮的佛剎,卻不知為何放慢了腳步,不再使用輕功,而是一步一步,走的無比堅定誠摯。
“原來我還是佛祖的信徒?”圖柏心裏好笑的想,“就不知道佛祖他老人家收不收我這只兔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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