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酉時剛過,又下了一場雨。

夏淳蹲在門前看着潑天大雨将黑夜隴上一層迷霧, 有些詫異天都黑了阿花姑娘還沒有去她借住的人家, 卷着衣袖在堂屋裏分揀草藥。大晚上的天又再下大雨,無處可去, 夏淳瞄了幾眼後,沒忍住湊過去:“阿花姑娘今夜不去彩霞姐家夜宿?”

“嗯, 下雨, 不大方便。”阿花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她似是沐浴過,身上那股子狐臭的味道淡了不少,隐隐有一股花香。

夏淳看了一眼天色, 外頭大雨越下越大, 沒有停的意思,點了點頭。

屋裏點着煤油燈,風大雨大的, 穿堂過, 吹得燈火左搖右擺,晃得眼暈。夏淳蹲她旁邊, 一邊學着阿花的動作将相同的草藥扔到一個框裏一面沒話找話道:“咦,阿花姑娘是用花瓣泡澡了嗎?這味兒很好聞呢。”

阿花分揀的動作一滞,低垂的眼裏極快地閃過一絲隐怒。她自然是知曉自個兒身上有味兒, 比不得夏淳這等大家出身的養得仔細, 噴香又講究。但她心裏明白歸明白,卻聽不得旁人提及。夏淳這一說,阿花就覺得她是意有所指, 心中頓時十分惱火。

阿花擡起頭淡笑了一下,握住夏淳的手:“分揀草藥這事兒就不勞煩夏姑娘動手了,這草藥是剛曬的,上頭還沾着不少泥土,弄髒了你衣裳就不妥了。”

夏淳看了一眼她再看一眼自己。她這身衣裙是穿的阿花的,穿了兩三天,也不算多幹淨。不過阿花顯然是不樂意她湊她太近,夏淳于是嘟着嘴就站起來。

阿花卻有些壓不住這股火氣,目光在夏淳身上轉了轉,眼睛就有些紅。

不屑又忍不住嫉妒。

這些日子,她也摸清楚夏淳其實就是周公子的丫鬟。至于伺候什麽的,想起那日她将兩人帶回家中這狐媚子穿得那身不三不四的衣裳,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定然不會是什麽好出身。阿花面上不露,心裏卻頗有些瞧不起夏淳。

她好歹是個良籍,哪怕守了望門寡,也是正正經經的姑娘家。這姓夏的狐媚子行跡放.蕩,就是個床榻上伺候過一兩回連名頭都沒有的下人。若非有幸跟周公子一同掉到這山谷,周公子那般清貴之人,怕是連看她一眼的興致都無。

心裏這般想着,阿花面上還是柔柔的:“夏姑娘,奴家在廚房裏給周公子和你都煎了藥。你若是得空,不若去瞧瞧藥可煎好了。”

周卿玉和夏淳都受了傷,這些時日傷勢雖好轉許多,但藥還得吃上一陣子。煎藥都是阿花親自煎的。一來夏淳認不得藥材,二來夏淳控制不好火候。煎藥不好是會影響藥效的,夏淳沒在這個上面跟阿花大夫争辯,自然都是由阿花來。

“上頭搭了棉布的是周公子的,沒搭棉布的是夏姑娘自個兒的,莫弄錯了。”

夏淳應了一聲,抓起牆角的傘撐着跑進雨裏。

廚房兩個小爐子上都溫着藥罐,柴火已經熄了,還剩點兒火星子噼啪炸響。夏淳拿塊濕布拎起兩邊的藥罐,分別倒到兩個碗裏。結果剛倒碗裏,她轉個身就忘記哪個對哪個。都是傷藥,味道差不多,她聞不出來就不知自己該喝哪一碗。

夏淳抓了抓腦袋,想着反正阿花就在堂屋,一會兒問問阿花,她也就一起都端過來。

大雨天兒的行走很不方便,尤其鄉下山村裏頭沒鋪石板路,一腳踩下去濺一腿的泥水。夏淳一面護着藥一面撐着傘,就堂屋到廚房這一小節路都走了半天。

人到堂屋,阿花不知幹什麽去,不在。

夏淳眨了眨眼睛,想着反正都是傷藥,藥效大差不差。眼睛在托盤上來回猶豫,選了一個聞起來稍微好一點兒的一口幹了。剛放下碗就聽到東屋裏頭的清冽的山澗泉水的嗓音低低喚了一聲‘夏淳’,她于是就這麽端着藥掀簾進去。

周卿玉正在燈下看着什麽,神色頗有些嚴肅。

夏淳小心地将傷藥放到桌上,繞過周卿玉的時候伸了下腦袋瞟了一眼。燭光下,少傅的手指皙白修長,均勻的骨節仿佛能捏到人心口,叫人垂涎。此時他正在看一張手指粗細的紙條兒,上面寫了極小的兩行字兒。

黑乎乎的,這麽晃的燈火他也不嫌傷眼睛。

“公子,喝藥。”文盲的夏淳不認字兒,冷哼,“冷了就不好了。”

苦澀的藥味兒鑽進鼻腔,苦得臉都能叫人哭出來。周卿玉這麽持重沉穩的性子瞧一眼都臉色泛青。夏淳默默将那碗黑乎乎的藥推到他眼前,少傅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夏淳以一種英勇就義的口氣問他:“公子一口幹?”

少傅手指微微一蜷,捏着紙條的指尖悄悄用力到發白。

夏淳想想,從兜裏掏出一把腌果子,擱到桌子上。

周卿玉擡眼深深看了一眼夏淳,夏淳低頭微微挑起一邊眉頭。兩人無聲地對視一眼,少傅冷笑地端起了藥碗,仰頭一口幹了。

夏淳明顯注意到他嘴角抽了一下,少傅卻冷着臉看也沒看那把腌果子。

……好吧,男人的自尊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夏淳表示十分理解。于是就在少傅的眼皮子底下将那把腌果子又抓起來,一口一個。

周卿玉:“……”

喂了藥,周卿玉沐浴更衣之後就要歇下。大山裏按理說不可能有那條件每日沐浴,奈何阿花有心慣着,周少傅自然能繼續保持每日沐浴的習慣。

不得不說,這人當真是金貴講究。哪怕淪落山村,他也依舊是那個一塵不染的周卿玉。

因着阿花這夜沒去小姐妹家借宿,夏淳就有些尴尬。阿花家統共就兩間屋子,一間少傅占了,一間西屋。這夜裏,夏淳要麽去替周卿玉守夜要麽就得跟阿花擠一床。老實說,作為一個曾經的富三代,夏淳其實也很講究的。阿花雖說不是什麽體臭之人,但那股子狐臭,聞多了還是有點兒叫人上頭,尤其貼很近的時候。

夏淳猶豫了片刻,溜進周卿玉的屋子與他商量:“公子,奴婢夜裏能不能與公子睡?”

周卿玉此時已經坐在炕上,衣衫半解。修長俊逸的身形若隐若現。他倏地合上衣襟扭過頭去,如畫的眉眼在晃動的燈火之下仿佛崖間被淡化了初雪。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虎狼之詞荼毒,少傅還是繃不住這等羞恥之心。

“又要鬧什麽幺蛾子!”他怒斥道。

夏淳十分苦惱。她雖然沒什麽素質,但人身攻擊還是做不出來的。她可憐巴巴:“阿花姑娘今夜要夜宿西屋,奴婢,奴婢不大習慣與旁人擠一床……”

周卿玉不由沒好氣道:“你來我這,難道就有旁的地方給你睡?”

“那不是奴婢本就是公子的暖床丫頭!”

周卿玉喉嚨一哽,白皙的臉頰立即就泛了一層薄紅:“閉嘴!你給我出去!”這蠢貨到底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姑娘家,怎地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夏淳不甘心:“公子……”

“再不去歇息,你今夜就給我在堂屋站一夜!”

夏淳:“……”

求救不得,夏淳憋屈地回了西屋。西屋跟東屋大小差不多,床榻卻差許多。夏淳掀了簾子進來,阿花正坐在桌前拿個木梳子一下一下地篦着頭發。她的頭發比起夏淳這墨緞似的頭發差許多,但比起山裏人卻已然算得上烏黑。

擡眼瞧見夏淳進來,她淡淡勾了下唇,燈光下顯得溫柔似水。

早早洗漱過,也不必去梳洗。夏淳也勾唇回了她一個笑臉,在屋裏踱來踱去。事實上,自上輩子起,她就有個裸睡的壞習慣。前幾日沒人就她一人睡之時,自然是想怎麽來就怎麽來。今夜多了阿花,夏淳只能憋憋屈屈地合着亵衣面朝裏躺下去。

阿花篦了一會兒頭發,特地去牆角又換了一身亵衣,才吹了燈在外床躺下。

兩人誰也不貼着誰,但床榻太小,彼此的氣息絲絲縷縷往鼻子裏鑽。

夏淳這些時日沒用什麽好的香胰子洗漱,只用了清水。或許是越沒什麽就越在意什麽,阿花這才發覺貼這麽近,她就沒聞見夏淳身上的香味兒。除了熱氣,沒什麽香味兒也沒什麽臭味兒,心裏不由有點平衡。瞧,沒了上好的香料塗抹,這夏淳還不是跟普通人沒兩樣,甚至比有些姑娘家還不及,連個女兒香都沒有。

夏淳不知她心裏所想,屏息了會兒,她悄悄捂住鼻子。頭一會兒發覺自己的嗅覺竟然如此靈敏。阿花或許是怕狐臭熏着別人,特地用了很重的香去遮。這會兒濃厚的香味和那股子苦澀的中藥味兒混在一處,她很快就上頭了。

越聞越頭昏,越聞越想吐。夏淳捏着鼻子用嘴呼吸,還是覺得那股令人不能呼吸的味道無孔不入。憋了一刻鐘,她受不了了,掀了被子就要下榻。

“夏姑娘是要去哪兒?”夏淳剛一動,阿花立即起身警覺道。

夏淳不想傷她自尊,善良道:“晚間喝多了水,去趟茅廁,你先睡。”

說着,趿了鞋子就下榻。

阿花想想也起身下了榻,在床頭撿了件外衫披上,趿着鞋子跟上來道:“奴家胸口有些悶,睡不着,也去透透氣兒吧。”

夏淳心裏翻着白眼,只好真去一趟茅廁。

一出了屋子,屋外大雨之後清新的味道令人心曠神怡。夏淳看了眼布滿星星的夜幕,操着手從屋檐邊繞了一圈,尋到了東屋的後窗。

翻窗是她的老本行,到哪兒都利索。

夏淳嘿嘿一笑,啪嗒一聲開了窗,蹑手蹑腳地就翻了進去。

阿花一手扶着門框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心下大定。轉頭看向東屋,眼眸閃了閃,面上染上一層羞紅。到底是個黃花閨女,哪怕打定了決心,也忍不住羞澀。

東屋的門是沒門栓的,除了門簾兒,只能掩上。屋裏燈吹了,想來人已經歇下。阿花的手指摳在門框上,胸腔裏這顆心砰砰砰地鼓噪個不停,仿佛能從嘴裏跳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地推開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巴巴的作者君失去了信心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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