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重出山谷,恍如隔日。

山路崎岖, 馬車行路颠簸。西天的霞光映照進車廂, 為沉靜地端坐在窗邊的人鍍上一層光圈。些許細膩的絨毛,襯得此人膚質幹淨清透。歸回正途的少傅已然重歸一身素淨白袍的老裝扮。玉冠烏發, 朱唇星眸,芝蘭玉樹, 端得好一幅公子如玉的溫雅金貴。

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的夏淳卷縮在馬車的角落裏, 欲言又止。

其實仔細看,周卿玉的這一雙眼似鳳眸又非單純的鳳眸。其實是一雙極少見的睡鳳眼。此時靜靜翻看密信,半垂的眼睑遮住了小半瞳孔, 眼尾狹長卻極為潋滟。嘴唇輕抿着, 唇角慣性地上挑,為沉靜疏淡的側顏平添一股盡在掌握的自如與傲然。

夏淳盯了他許久,仿佛能盯出一朵花兒來。

“公子,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 不如早死早超生,夏淳想想還是湊過去:“你可還記得一個半月前, 奴婢曾掐指一算,算到公子與太子殿下近期有血光之災之事?”

周卿玉從書頁中擡起眼。

夏淳嘿嘿一笑:“奴婢算得準吧!”

少傅沒說話。

“公子,奴婢這人, 平素不做夢, 一做夢必有兇兆。”夏淳蹲周卿玉身邊,哥倆好似的一爪子搭着少傅素淨的袖子仰頭,頗為神棍地搖頭道, “說到這個,奴婢覺得應該向公子你坦白一件事。”

……周卿玉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

夏淳與他商量:“公子,你看可否看在奴婢救人心切事出有因且救駕有功的份上,保證不會生氣?”

單手阖上信件蓋在案幾上,車窗外的光勾勒得周卿玉的指骨修長白皙。少傅眯了眯眼就,矜持地掀了掀嘴皮子:“何事?”清涼淡漠的嗓音仿佛未至的秋風,清淩又凍人。

“……”夏淳張了張嘴,突然後知後覺事情大條了。

給太子下巴豆粉或者給太子以及皇室所有的馬下巴豆粉,好像無論哪一條拎出來都事兒挺大?巴豆算毒藥嗎?不算吧?吞了口口水,夏淳瞄了一眼周卿玉,忽地低頭凝視馬車一角心情好特麽凝重。

周卿玉眉頭微蹙,她偷摸又瞄一眼,小心翼翼措辭:“公子,不如奴婢先給你詳細描述一下奴婢做了什麽夢?”

眼睫緩慢地眨動了一下,少傅安靜地看着她,眼中冒出了幽光。

夏淳這一刻發揮了她兩輩子根本不敢想語言天賦,閉着眼睛一通聲淚俱下。

太子墜馬昏迷和周卿玉遇刺血流不止的預見夢境,巴豆事件的始末,以及她所作所為的出發點和對太子殿下周卿玉最美好最忠貞的動機。她自然是對刺客與背後之人惡毒行徑感到痛心疾首,旋即大義淩然道:“公子,奴婢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但是為了大義,為了大康,為了太子與公子你的安危,奴婢不得不铤而走險!”

說着,她為此自檢:“叫太子殿下與公子幸免于難的手段确實是有那麽一點點的瑕疵,但太子殿下如今能毫發無傷,公子也未曾傷及性命,奴婢心中便大感安慰。”

“……奴婢的苦心,公子和殿下不必太過感念,這些不過奴婢分內之事。只是公子,太子不知其中緣由。奴婢的暗中努力付出,公子能否幫奴婢與太子殿下闡述一二?”夏淳眨巴眨巴了眼睛,希冀地看向周卿玉。

少傅:“……”

“公子,追風委實貪嘴了些。奴婢就想問殿下的追風,此時是否還尚在人世?”

周卿玉看着她。

夏淳飛快地眨動眼睛。

外頭偷聽了一路的淩雲淩風:“……”追風此時尚在人世,但你很快可能會不在人世。

……

周卿玉夏淳掉落的這片山谷其實就在皇家獵場的附近,與獵場只有一山之隔。只是太子遇刺,此次同行的五皇子中箭危在旦夕,且又恰逢大遼的使臣進京抽脫不開。幾樁重要之事交雜在一起,官家尋人方才沒那大張旗鼓。

少傅蔔一歸京,東宮便得到了消息,申屠淵即刻啓程前往周府相迎。

周卿玉的馬車一到周府,來不及給周太師周老夫人請安,徑自領着申屠淵以及東宮一幹人等進了外院書房議事。夏淳見申屠淵根本沒注意到她,生怕他想起來追究于她。忙縮着腦袋,一溜煙兒地溜回了玉明軒。

剛一踏入院子,小彩蝶就抹着眼淚驚喜交加地向她撲過來。

她先是上上下下摸着夏淳,确定她全須全尾并未受傷,誇張的大舒一口氣。她亦步亦趨地跟着夏淳,叽叽喳喳說起了這段時日府上發生的事。

說着,她興致勃勃地提及了幾位身份極重的主子對夏淳的擡舉。

就聽着她一會兒說周老夫人的院子誰誰誰來過,大夫人溫氏的院子又是誰誰誰送了什麽東西過來,再有,甚至周家老爺子都派人來問過。

夏淳聽罷,當即就嘿嘿笑着勉力了她一番。重點強調跟着她幹有肉吃,得了小彩蝶利索的一聲迎合,頓時笑開了花。

這不才笑一會兒,就被早早等在外頭的初春秋香等人給圍住了。這三人顯然都是悉心打扮過的,其中心思不言而喻。

只見初春一身桃粉的紗裙,輕紗束腰,珍珠的耳铛,明豔動人。秋香一身碧青的罩衫齊襦裙,挽着紅紗臂縧,眉間輕愁點點,好一番弱柳扶風。就是最嘴笨性子最溫吞的暖冬,也是一身簇新衣裳,還細心地配了頭面兒……三人袅袅婷婷地就等在夏淳的屋子門前,嫉妒得兩眼充了血。

她們自從聽聞夏淳是與周卿玉一道歸來,這心就跟掉進了油鍋裏似的,煎熬個不停。

原來她們四人一道被袁嬷嬷送來,是沒有先後高低之分的。春秋冬三人哪怕忌憚夏淳樣貌特殊,卻也自恃各有各的姿色,很是端得住。

秋香原就想着,便是承寵有先後,夏淳先拔得了頭籌固然占得了先機,但只要他們一日沒被公子打發出去,她們就有翻盤的機會。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子一長就都是各看本事的。可獵場遇刺一事出了,她便再也端不住。

共患難的情分總是不同,夏淳與公子共過了患難,可不就一騎絕塵?

不止秋香如是想,初春瞪着喜滋滋的夏淳,一雙眼睛都嫉妒得通紅。

夏淳摘了她的桃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得了松和院和蒹葭院兩位主子的青眼,連周家家主都來過問了。這等本該屬于她的殊榮全落到了旁人的身上,不亞于在她的心口剜肉,叫她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若非這賤人!若非這賤人用不入流的手段搶了她的先機,那日被公子接進東宮的人便是她!随侍獵場的人也是她,與公子在外孤男寡女大半個月的人也必然會是她!

一步錯步步錯,挽回也晚了。初春心裏嘔血,夏淳這賤人享受的這一切本該是她的!心中咆哮,可當着夏淳的面兒,她又丁點兒不能表露,不能開罪。畢竟她們如今算是沒着落,還指望着巴結夏淳能占個第二位。

一時間心緒扭曲,她面上的笑容假的夏淳瞧了都打哆嗦。

莺莺燕燕地圍着說好話,好聽是好聽,聽多了也膩得慌。夏淳樂滋滋地聽了一會兒,表示自己累了,需要歇息。而後就指使了小彩蝶,毫不留情地将三人全趕出去。

秋香初春看着啪一聲從裏頭合上的門扉,噎得一口氣半天沒上得來。

三人在門口大眼瞪小眼半天,狠狠地跺着腳離開。

這人一走,白鷺園的表姑娘就又使人來請。

夏淳才梳洗躺上床,晚膳都沒用被外頭趕都趕不走的人給吵起來。白眼一翻,她赤着腳就下床開了門。這回來請夏淳的是兩個人,一個是上回的那個丫鬟一個則是十分粗壯婆子。兩人看着門裏妖妖嬈嬈靠門框站着的夏淳,态度顯然比上回好太多。

夏淳捏捏額頭,對馬蜂的戰鬥力和楊秀娥的記性表示失望。馬蜂都吓不怕,或許下次改換閨房裏放癞.蛤.蟆試試。

話還是老一套,即便态度表面看着和緩了一些,實則換湯不換藥。

夏淳很困,沒心思跟這莫名其妙的人糾纏,打了哈欠,她轉頭就要關門。

就在這時候,那一直好言好語的婆子突然發難,沖上來就将夏淳給按在了地上。而後跟丫鬟一起,兩人就這麽硬生生綁着,把夏淳給帶去了白鷺院。

MMP!夏淳被人冷不丁一把推跪坐在地,膝蓋重重磕在了石磚上,嘴裏頓時就溢出了芬芳。

清雅別致的屋子,娴靜又帶點兒小女兒家心思的擺設,處處精致,處處嬌羞。夏淳揉着膝蓋坐起身,擡頭就看到高座之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是她這俱身子的原主人,周家二房主母楊氏的嫡親外甥女,楊秀娥。

楊秀娥生得十分纖細消瘦,杏眼淡眉,眉間輕蹙,比較平板的面部輪廓上總是籠着一股輕愁。跟秋香相像,卻又比秋香高出一個檔次。至少這滿身的書卷氣與克制端莊的舉止,是秋香那等半桶水學不來的。

此時楊秀娥的手裏捏着一本詩集,在夏淳擡頭的瞬間就沖着她的臉砸下來。

“賤婢!”

夏淳吓一跳,下意識往旁邊一躲。

詩集砸落在地,立即就刺啦一聲聲響,紙張似乎撕碎了。

楊秀娥心頭的火仿佛因這紙張碎裂的聲音瞬間就燒到了眉毛。她霍地起身走過來,擡手就狠狠扇了夏淳一巴掌:“蕩.婦!莫不是以為如今得了表哥一時的寵愛,你就可以為所欲為?怎麽?膽子肥了?做主子的,都叫不動你了?”

夏淳的一邊臉肉眼可見地腫了起來,五個指印子印在上頭,火辣辣的疼。

她扭過頭,看着眉眼中都是怨毒與狠辣的楊秀娥,糾正一點:“是曾經的主子。奴婢自從被送進玉明軒,主子就只有公子一人。”

楊秀娥被頂得一噎,原地走了兩圈,眼皮子立即就吊了起來:“……好得很!當真好得很!敢頂嘴了!”

夏淳:“一般一般。”

楊秀娥一連被氣了兩回,反手又要甩夏淳巴掌。

夏淳一出手,給抓了個嚴實。

楊秀娥掙了一下沒掙開,臉就又怒紅了:“……如花姑娘确實好本事,被丢進了南苑也能入老夫人的眼。”

楊秀娥氣得要命。她原本把人綁來只是想警告夏淳,警告她別仗着皮囊得意。但一見到夏淳這張臉便無法控制自己,她無法冷靜。她想了八年,珍藏在心底愛慕了八年的人,平日裏連多說一句話都覺得是奢侈,卻被如花這樣一個賤婢給得了手。

這一想,她心又要碎。

“你也莫得意,你以為一個大字不識的賤婢能祈求多少表哥的垂憐?”她惡毒地詛咒道,“表哥那等雲端之人,這輩子只會與心意共同之人相守。何至于多垂青一個蠢笨的丫頭?不過有一幅空皮囊,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兒!”

夏淳:“那也總比連一幅空皮囊都沒有的人好。”

“你!!”楊秀娥噎得半死,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賤婢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你打,你再打一下試試。”夏淳舔着嘴角,眼裏閃爍着兇狠的光,“奴婢的主子早已換了人。表姑娘教訓奴婢也得看主子,若被公子察覺,震怒,表姑娘身份尊貴也別想讨着好。”

她這麽一說,楊秀娥想起周卿玉那雙淡漠的眼睛,心口猛地一縮,這手就再揮不下去。

夏淳等着她,兩人就這麽對峙着,室內一片死寂。

須臾,夏淳先開口:“表姑娘找人喚奴婢來到底所為何事?不如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楊秀娥腦子裏亂的厲害。一面是自己的丫頭爬了心愛的男人的床,一面是懊惱當初心慈手軟,沒有劃花了夏淳的臉才招致今日的惡果。

她死死盯着夏淳,憋了半天。到底是扇了一巴掌出了氣,她想着宮裏的那位鬧了個滿城風雨的六公主,低頭思索片刻,她勉強壓下劃花夏淳臉蛋的沖動,忍着惡心要與夏淳好好說一說正事兒。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終于辭職成功啦!!!媽呀!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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