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酉時剛過,窗外的風夾雜了一股土腥氣, 天似乎要下雨了。怕是要入秋, 夜風涼爽,近來雨水也有些多。陣陣夜風送進屋, 牆角的雁足燈被風拂動得搖曳。
夏淳立在軟榻邊上,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看着軟榻上的男人。
少傅也才剛梳洗過, 墨發稍顯淩亂地披肩上, 發梢還在滴水。将單薄的綢衣浸得透明,隐約可見內裏健碩的肌理。領口沒有似白日裏那般阖得嚴實,露出修長的脖頸。周卿玉半側着臉, 一腿支着搭在軟榻上一腿自然地垂落, 擰着眉頭注視着夏淳。
夏淳一動不動,仍由他打量。
須臾,周卿玉的收回目光, 将案幾上的書拿過來翻開:“去哪兒了?”
“白鷺院。”昏暗的內室裏, 夏淳梳洗過,束着小腰筆挺地站着。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印着一個青紫的巴掌印, 許是皮子極白,燈光下瞧着極為駭人。
周卿玉翻書的手一頓,擡起頭。
夏淳眨巴了下眼睛, 表情無辜:“表姑娘傳喚。”
周家府上就一位表姑娘, 二房主母楊氏嫡親的侄女楊秀娥。夏淳是楊秀娥帶進府的,周卿玉自然清楚。不過夏淳既然被送進玉明軒,老夫人便決不會讓她再跟楊秀娥有瓜葛。少傅擰起眉頭:“臉上的傷又是怎麽回事?”
“表姑娘打的。”既然周卿玉問, 夏淳當然不會幫人遮掩。她當即實話實說道:“表姑娘對周家未來的女主人位置十分向往,并對奴婢的存在表示礙眼。”
說罷,挑着眉梢,斜眼睇了他一眼。
周卿玉:“……”
習慣了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夏淳這種一上來就告死告狀的,他還真有些不習慣。不過這蠢貨幹的離譜事也不是一件兩件,少傅如今都有些習慣了:“……到底怎麽回事。”
夏淳抿抿嘴,當然半點不替原主子遮掩。主觀的實話加上主觀的臆測,一股腦兒地全吐給少傅聽。
周卿玉越聽眉頭皺緊。楊秀娥他自小見過多次,雖說是楊家人,其實在周家教養七八年,如今與周家的姑娘也差不了多少。兼之平日裏去老夫人的院子去的勤,與大房嫡女周靈珊走得近。楊秀娥無論是在老夫人跟前還是在溫氏跟前,都是很有幾分寵愛的。
周卿玉與她往來不多,但因着楊秀娥自小到大問他借了不少書,似乎酷愛閱讀。周卿玉對這一表三千裏的表親為數不多的印象,這就是個嗜好讀書的姑娘,性子也十分溫婉羞怯。
少傅沒說話,盯着夏淳目光幽沉。
“公子不信?”夏淳頓時不開心了,她的表述略帶誇張,但也句句屬實啊!“奴婢總不能自個兒扇自己去誣陷表姑娘吧?這有什麽好處!你看看這巴掌,這大小,奴婢反手也扇不出這樣的印記啊!何況奴婢這人怕死又怕疼!”
“……”這一點不必她特意贅述,周卿玉頭疼:“你先下去。”
“公子你不能以貌取人啊!長得悍,不代表奴婢就不會被人欺負啊!”
夏淳見他這副淡淡模樣,頓時急了,立即就小碎步湊了過來。
少傅在她靠近的瞬間,警惕地退後。
夏淳頓住詫異地看着他,周卿玉反應過來捏了捏眉心,心情複雜。都怪這蠢貨偷襲偷太多,他都被偷出了陰影了。
然而夏淳卻不知他心中忸怩婉轉,眨巴眨巴了眼睛繼續往上貼:“奴婢長得确實是有那麽一點招人妒忌,天生麗質難自棄,畢竟天底下生得奴婢這般的美貌少有。但絕色傾城不是奴婢的錯,這不能成為你懷疑奴婢撒謊的理由啊!長得漂亮怎麽了,身段誘人怎麽了,你還不是享受得很開心……”
說着說着,就奔着虎狼之詞而去。
“……”外間耳聰目明的淩風淩雲,僵硬地望天。
少傅的臉頰一瞬間躁紅,他啪地一下阖上書本,眼疾手快拎住了夏淳的後脖子。
夏淳:“???”
試圖往他跟前湊,行進不得,頓時看着少傅的眼神很幽怨。
少傅身高胳膊長,哪怕這麽繞過一個人,也能富餘許多。伸直了拎着人的後脖子,夏淳居然寸步難行?這該死的胳膊長度,夏淳翕了翕嘴,周卿玉生怕她再說出什麽令人羞恥的話來,趕緊面紅耳赤地呵斥:“閉嘴!再多說一句,你今夜就給我去走廊站一夜!”
夏淳的一對白眼翻得可以上天。
“再敢翻白眼,你給我去院門口站一夜!”少傅看也不看她,冷酷無情道。
夏淳:“……”
好吧,一個胳膊的距離是如此的殘酷,偷襲也偷不了。夏淳伸手夠了夠,再次意識到海拔低的苦楚,只能遺憾地撇嘴。既然周卿玉不幫她,那就怪不得她了!
夏淳臨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低頭翻動書頁的年輕公子,不禁一陣冷笑,你會後悔的!
翌日,隆德地召見,周卿玉一早便啓程進宮了。
夏淳做好了楊秀娥找茬的準備。昨夜她推了那一下,照着古代貴女的嬌柔程度,怕是摔得不輕。只是一早上過去,風平浪靜。夏淳等到都快用晚膳了才終于有人使了女婢來傳喚她。不是楊秀娥,是周卿玉那位一母同胞的妹妹——周靈珊。
溫氏嫁入周家二十多年,統共就三個孩子。兩子一女,周卿玉是長子,周靈珊是次女,最小的是景園剛滿三歲的周瑾歌。
這段時日,夏淳聽小彩蝶說得多,也算是了解了大房的情況。許是因着周卿玉性子格外冷清的緣故,兄妹三人關系淡淡。少傅對最小的瑾哥兒還能親近幾分,與胞妹周靈珊卻不大往來。夏淳在玉明軒快四個月,就從未見過周靈珊。
陡然被這尊菩薩傳喚,夏淳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張嬷嬷安撫了她一句:“三姑娘性子冷清,卻并非不講理。去了霜華院,三姑娘問姑娘什麽姑娘且答什麽便是,不必憂心。”
夏淳于是揣着一顆無比坦蕩的心去了。
霜華院離玉明軒很有幾分距離。不得不說,大房這三兄妹到底怎麽回事,平常不怎麽親近就算了,溫氏居然還安排住得這般遠。
等夏淳到了霜華院,看着漫天的晚霞,以及晚霞下端坐在庭中的兩個少女,心中的疑問頓時就了然了。其中一位約莫十四五歲,一身青紗白底的廣袖留仙裙立在花圃中,五官出落得與溫氏如出一轍。不愧是母女,周靈珊哪怕眉眼還有幾分青澀,也是一等一少見的美人。
周靈珊的對面還坐着一位粉裙的姑娘,碧紗的披帛,正是楊秀娥。這位表姑娘注意到院子外面有人進來,微微偏頭看了過來。
夏淳被人領着靠近,周靈珊的目光才從書頁上移開,緩緩落到夏淳身上。
夏淳想想,上前行禮道:“奴婢夏淳,見過三姑娘,表姑娘。”
楊秀娥一手執杯,一手執蓋,低頭的瞬間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許是顧忌周靈珊在場,她看也不曾看夏淳一眼,似是當她不存在。
一旁的周靈珊瞥她一眼,扭頭淡淡掃一眼夏淳渾身上下。見眼前的女子十六七,生得桃面粉腮。眼波流轉之間,顧盼生輝。沒有一身華服裝點,卻妖嬈得如一團烈火能燒紅人的眼睛。她神情淡漠,整個人透着一股目下無塵的味道。
“夏淳?兄長給換的名字?”人清淡,嗓音也清淡。
楊秀娥這個表情,找茬妥妥的。夏淳目不斜視,一臉的老實地點了頭:“是的。”
“冒昧喚你來,是有一樁事要問問你。”
夏淳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夏淳這般端得住,楊秀娥心裏就不痛快了!這賤婢,如今是仗着有表哥撐腰,底氣才敢這般足,若是以往,她哪裏敢這樣看她!
心裏憋着火,楊秀娥眼神裏的怨毒就不免流露出來。
昨日傍晚夏淳的那一下推,不僅害她膝蓋磕破,還重重傷到尾椎骨。楊秀娥冷冷地注視着眼前神情無辜的夏淳,只覺得那股壓抑的火氣又壓不住沖上頭來。她楊秀娥長到這般年歲還從未受過這等苦楚,尤其這苦楚還是拜夏淳這賤婢所賜!
注意到她面色難看,周靈珊清透如琉璃的眼睛落到夏淳身上,露出了審視的意味。
夏淳坦蕩地迎向她的審視,心裏很佩服楊秀娥的勇氣。
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敢堂而皇之地讓周靈珊将她叫來問罪,難道不怕她情急之下将她的心思全抖出來?對周家嫡長孫心存惡意可不是一樁小事,還是她有自信周靈珊一定會站在她的立場,枉顧自己親生兄長?
楊秀娥似乎知道夏淳的心思,擡擡手,她身邊立即有一個婆子站出來。那婆子指着夏淳的鼻子,張口就說夏淳是記恨當初楊秀娥将她丢到南苑之事。如今仗着在周卿玉身邊得臉,竟然以下犯上,伺機報複。
繪聲繪色地描繪了昨日夏淳傍晚在花園撞見楊秀娥,如何動手推搡于她。
這婆子說得唾沫亂飛,說書都沒她這麽精彩。一通說完還紅了眼睛,一幅寄人籬下被奴婢騎在頭上的屈辱道:“夏姑娘如今是攀上枝頭瞧不上咱們姑娘這原主子。表姑娘是并非周家的正經主子,但也由不得你一個賤婢欺辱!”
周靈珊本就淡薄的臉上立即敷了一層冰,冷冷地注視下首的人:“你有何話說?”
夏淳搖頭:“沒有。”
周靈珊一愣,頓了頓,繼續道:“表姐寬厚善良,不願與你一個奴婢計較。這件事不禀告祖母和母親,只私下罰你掌嘴三十,你可服氣?”事關兄長的房裏人,這等俗事,打小就目空一切的周靈珊是不願沾手的。若非看在楊秀娥的面子上,她是連夏淳的面都不願見。此時看着夏淳,只想快點結束這樁事兒。
說罷,不等夏淳回應,揮揮手,角落裏就走出了兩個婆子。
“且慢。”
周靈珊:“??”
“表姑娘還是跟奴婢計較吧,将這件事直接禀告了老夫人和夫人,讓老夫人和夫人來處置奴婢。”夏淳躲開兩個婆子,一雙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着楊秀娥,“當着老夫人的面兒,奴婢自然會一五一十從實招來。”
楊秀娥臉一黑:“你!”
“表姑娘是為何會摔倒,又如何跟奴婢一個玉明軒的通房丫頭起沖突,奴婢都會如實相告。”
楊秀娥頓時就怒了,賤婢膽敢威脅她!
“奴婢不想與表姑娘交惡,奴婢一個小人,沒什麽大的志向,只想在公子身邊盡個本分而已。”夏淳咧開嘴角,笑得無辜,“但是表姑娘非要将這樁事兒鬧大,奴婢也不介意。畢竟奴婢一個小小的瓦礫與表姑娘比不得。表姑娘何苦抓着奴婢不放?表姑娘乃官家嫡女,是朱玉。你一塊朱玉跟奴婢一個瓦礫碰,疵了誰吃虧,還請表姑娘想想清楚。”
楊秀娥一口惡氣堵到了喉嚨眼,眼淚都憋出來。她咽不下這口氣:“靈珊!!”
周靈珊的眉頭擰緊了,表情十分為難。
她是清高,卻并非真傻。這夏淳跟楊秀娥之間看樣子不一定誰對誰錯,可楊秀娥似乎鐵了心要教訓夏淳。想了想,她擺擺手。
角落裏的幾個婆子于是走上前,一把按住了夏淳。
作者有話要說: 休息了兩天,開始碼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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