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提議
江行哲怎麽死的,大概沒有人比楚離更清楚。
江行哲為什麽死的,大概也沒有人比楚離更糊塗。
曾經楚離認為最大的嫌疑人是江行簡,但那天馬哥告訴他,江湖傳言害死江行哲的是秦穆。還沒等楚離消化完這個消息,江行簡協同秦穆就在他面前打了一架,然後事情又回到了最初,嫌疑人似乎大概可能還是江行簡。
頂着一腦袋問號,楚離避開了打架事件的後續處理,一個人溜到酒吧後門點了根煙。六月的夜晚并不涼爽,空氣中濕膩膩的。楚離曲着左腿坐在半人高的花壇上,腦子裏轉來轉去還是江行簡和秦穆打架的事。
他糾結地嘆了口氣,摸出手機解鎖打開了相冊,之前拍的照片袒露在了眼前。酒吧的光線并不好,他用的手機也不是什麽值錢牌子,像素也就馬馬虎虎,拍出照片的效果可想而知,但依然能清楚地辨認出裏面的人是江行簡和秦穆,他曾經的兩個“熟人”。
之前在現場時還不覺得,如今隔着手機屏幕,同框的兩人之間那種激烈的暗潮湧動,彼此之間的嫌棄厭惡,似乎濃郁到都可以穿透手機被楚離所感知。
他看的入神,沒有聽到身邊腳步聲響,直到有人冷淡地問:“好看嗎?”
楚離:“……”
來人正是江行簡。同楚離記憶中的人模狗樣,衣着打扮行為細節一絲不茍不同,眼前的江行簡脫去了撕扯的皺巴巴的外套,露出了裏面裁剪精良的銀灰色襯衫。襯衫的領口,幾顆扣子似乎在之前的打鬥中挂了彩,消失在酒吧不知道哪塊地板下面,直接導致江行簡半個胸膛露在外面。他似乎并不在意,一只手搭着外套,一只手随意抓了抓頭發,竟是一改平日的嚴肅正經,顯露出一股随性灑脫的氣質來。
楚離的視線不由自主被江行簡身上勁瘦的肌肉吸引,暗中對比了一番自己,得出一個郁悶的結論。若是他和江行簡打起來,肯定不是江行簡的對手。就算之前的秦穆,恐怕也沒讨多少好,指不定暗中吃了虧。
“不介意借支煙吧?”
江行簡無視楚離的視線,挨着他靠在半人高的花壇,自然而然地伸手打斷了楚離飄散的思緒。
楚離乍然回神,花了十幾秒的時間反應過來江行簡說了什麽。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對方,忍不住想問江行簡是不是被秦穆打壞頭了,怎麽畫風和以往完全不一樣。他略微遲疑,鬼使神差地摸出煙盒遞過去。江行簡抽了一根煙點燃,淡漠地将視線投注在前方的黑暗中。
兩人誰也沒說話,卻意外地感覺不到尴尬。
楚離不動聲色地偷瞄了江行簡一眼,和江行簡在夏日的夜晚坐在馬路邊上,抽着煙想着心事,這樣的場景是他從未想過的。他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身邊的這個人不再是他記憶中威嚴的,讓他害怕又厭惡的大哥,而是那個世界普通的,會對着弟弟笑,也會對弟弟嚴厲的哥哥。他們可以随便聊些什麽,也可以什麽都不說,沒有陰謀沒有猜忌,氣氛好的簡直不像是真的。
“我有一個弟弟。”片刻的安靜之後,江行簡率先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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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什麽特殊的感情,但偏偏就像一把鈎子,鈎住了楚離的注意。
楚離驀地一凜,從剛才那種虛假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他暗中伸手掐了自己一把,面色平靜地看向對方,等待江行簡繼續說些什麽。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江行簡的側臉。如同過去每一次一樣,在江行簡的臉上看不出什麽,他将自己的情緒掩藏的很好,有時候楚離覺得對方甚至冷靜的像個機器。
但即便如此,楚離還是忍不住想要猜測江行簡的想法,想知道對方會說什麽。但讓他失望的是,江行簡說完這句話似乎就無話可說了,盯着手中煙頭的明明滅滅,靜默的宛如一尊雕像。
很快,楚離感覺出兩人之間的氣氛變了。似乎是江行簡反悔了,不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吐露心事。之前的美好仿佛昙花一現,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從江行簡的身上蔓延而出。楚離本能地身體微僵,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我該回去了。”他的本能提醒着自己,飛快道。
江行簡看了過來,神色淡漠,一雙黝黑的眸子似乎比午夜的黑暗還要深沉。他微微挑眉,用一種略帶困惑的語氣平靜地說着:“我記得曾經說過,楚先生你和我弟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即便是再熟悉的人,也很難分出你們之間的區別。”
這是理所當然的。
楚離心想,別說江行簡,連他自己最初看到這張臉時都吓了一跳,驚訝于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像自己的人。兩人本就長得一樣,能區分不同的也只剩下了習慣氣質等。但現在他是楚離,楚離就是江行哲,又怎麽能分出不同。
他心中猜測着江行簡的意圖,逃離的念頭再次被遏制,靜靜地聽着對方的話。
然而,江行簡在說完剛才的話後卻是再次靜默下來。
楚離幾乎有些抓狂,恨不得抓住江行簡問:你到底想說什麽?就不能痛痛快快一句話說完嗎?
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聲,江行簡掐滅手中的煙,恢複了楚離熟悉的那種人模狗樣,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對他說:“楚先生想必已經知道了,我弟弟在幾個月前遇到意外去世了。因為一些私人原因,我需要有人扮作我弟弟,楚先生是最好的人選。楚先生……你開個價吧。”
楚離:“……”
這句話裏面所有的字楚離都覺得自己聽懂了,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卻糊塗了。
江行簡是要找人來扮演江行哲?
這他媽真是太荒謬了!
楚離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了抗拒,江行簡擡手摘掉眼鏡,捏了捏鼻梁,反問道:“楚先生不接受這個提議?”
楚離拒絕道:“我對扮演別人沒興趣。”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江行簡在背後喊住了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楚先生今年20歲,是海城大學大二物理系的學生。楚先生的父親三年前去世,留下楚先生同母親相依為命,還有一位關系親近的舅舅。楚先生的母親……精神不太好,從楚先生出生就斷斷續續發病,多數時間在療養院療養,偶爾回家住。一個半月前,楚先生的母親在家中出了意外,失手刺傷了照顧自己的鄰居,被迫回到了療養院。鄰居重傷住院,家屬提出了一百萬金額的賠償。楚先生負擔不起這筆賠償,準備賣掉家中唯一一套房子。這套房子房齡較老,地段一般,估價只有五十萬。楚先生不得已之下選擇退學,工作,準備靠自己來籌措剩下的五十萬。”
楚離:“……你調查我?”
江行簡不覺得這種行為有什麽可恥,坦然點點頭:“是我個人習慣,我做事喜歡知己知彼。”
對上楚離惱怒的視線,江行簡繼續道:“我會替楚先生支付一百萬的賠償,這樣楚先生就不必賣房,畢竟那是楚先生的父親留給楚先生的念想。至于楚先生的母親,如果你同意,我會派人送她去海城最好的療養院,或者出國也可以。當然費用全部由我來支付。還有楚先生的舅舅,也會給他安排合适的工作,免去楚先生的後顧之憂。這些是我的誠意。如果楚先生還有別的要求,可以一并提出。”
去他媽的狗屁誠意!楚離覺得江行簡簡直瘋了,他完全不知道對方想什麽。
見他憤怒地說不出話,江行簡依然心平氣和:“楚先生不要誤會,我可能說的不是很清楚。在整個交易中你只需要扮演我弟弟就好,沒有任何其他的附加條件。”
楚離:“……”
大概人不是在沉默中爆發就是在沉默中變态。從江行哲幼年開始積累的種種憤怒、不甘等情緒堆積,楚離抛開對江行簡的畏懼,不管不顧地冷笑起來:“怎麽?江二少死的不清不楚,江大少心虛睡不着了?需要找一個替身來贖罪?”
他言辭尖銳,已經做好江行簡翻臉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江行簡竟是沉默沒有反駁,這些話似乎戳到了他的軟肋。
楚離心中一沉,仿佛有一雙大手緊緊攫取住他的心髒,呼吸變得艱難起來。他又想起車禍發生時那個模糊的影子,和那段意有所指的話。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了沉默,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楚離鼓起勇氣想要趁勢追擊,妄圖從江行簡這個得到一個肯定答複時,江行簡先開口了。他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跳過了楚離的爆發,若無其事道:“我最近會留在忻城,希望楚先生好好考慮下我的提議,如果改變主意,随時可以找我。”
他說完沖楚離點點頭,轉身去了停車場。留下楚離情緒發酵到極限,卻找不到發洩口,只能恨恨地踢了腳花壇,用力啐了口:“媽的,混蛋!”
楚離的壞心情一直持續到酒吧關店。在這段時間內,楚離就像是個一點就炸的炮仗,滿臉別人欠了他五百萬的架勢。同店的人都識相地不去招惹他,只有裴凱還沒心沒肺照樣跟他說話。
“走吧。”裴凱鎖好店門,推出電動車,示意一旁抽煙的楚離。
楚離緩緩吐了口氣,說:“我今天不會宿舍了,有事回家一趟。”
“诶?”裴凱傻了眼,“怎麽突然要回家?”
楚離找了個借口:“發工資了,我想回去看看……我媽。”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裴凱也不能攔着不讓楚離回家。兩人在十字路口分了手,楚離看着裴凱的背影消失,兩手插兜朝着便宜舅舅工作的便利店走去。他沒打算坐車,忻城是個小城市,夜班車一個小時一趟,等車的時間都夠他走回去了。至于打車,楚離看了看自個的錢包,早早認清了現實。
不知道是不是伏着一場雨,空氣越發濕膩膩的。楚離有些氣悶,扯了扯T恤的領口。他跟裴凱說回家,其實已經沒有家了。那次傷人的意外之後,這具身體的母親重新被送回到療養院,唯一的房子挂在中介代售,只有便宜舅舅租的地下室,勉強能算作是家。
楚離邊走邊踢着路邊的小石子,覺得自己也怪倒黴的。不管江行哲也好,還是楚離也好,好像都是天煞孤星的命。你看他身邊來來往往,結果到最後每次還是只有他一人。
他情緒低落,低頭慢悠悠地走着。一輛黑色的保姆車從後面駛來,貼着他停在了路邊。
楚離警惕地看過去,車窗打開,一張記憶裏十分讨厭的臉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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