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二日一早, 天色未明,幾顆星辰尚綴在漆黑的天幕間,許多人家還酣睡的時候, 一輛灰頂的馬車碌碌駛向城門。

還捂嘴打着哈欠的士卒, 惺忪着睡眼, 粗粗地查過了,便擺了擺手放行, 轉頭又和旁邊的同伴抱怨這忽冷忽熱的見鬼天氣。

如此, 又過了半個時辰, 另一輛馬車也緩緩駛近。

這陣仗卻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 車架周圍都是馬靴腰刀的侍衛, 整整齊齊地踏着步拱衛着中間那輛明黃色的車架。

那整齊劃一的腳步,都激得腳下的地面震顫了起來。

那小卒木愣着揉了揉眼睛, 又狠掐了一下身旁的同伴,在對方“啊”了一聲痛叫之後,才确認了真實似的回過神來。

片刻也不敢停頓,連忙跑過去把那開了小半的城門推得大開, 肅容筆直地恭立在一旁,身上的肌肉都繃緊到隐隐發顫。

——是那位太子爺!

……不是原先說是午後出去嗎?他那會兒還心疼了一波下午輪值的兄弟,萬沒想到,最後竟落到自己頭上。

這一前一後的馬車, 從西門駛出,之後的路途也都一致,一個是福臨庵、另一個是隆安寺。

最後雙雙停在了卧佛山的腳下。

福臨庵中, 蕭祁嘉先見的是庵中的比丘尼,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她早上讓戚煦幫忙,易容成一個面容普通的女子,身上的打扮也不如何華貴。

不過福臨庵的比丘尼常被京中的富貴人家請去做法事,經年累月下,眼力也練出來了。見蕭祁嘉的談吐氣質都不凡,不似一般人家。因而,對她那“成安郡主的朋友”的自稱信了七.八分。

只是那畢竟是成安郡主,若是出了差錯……

正猶豫間,就見那姑娘拿了一個玉佩出來,說是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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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巴掌大的玉佩泛着瑩潤的光澤,質地通透,好像能被陽光穿透。就是那老尼也自诩見多識廣,但這大半輩子,也沒看見的這麽好的玉質,一時有點發愣。

蕭祁嘉來得這麽匆忙,哪裏會記得帶什麽信物。這塊玉佩,還是她先前從趙淵歸手裏拿來的任務物品。不過是猜想這老尼也不知成安郡主信物的模樣,這才拿出來唬人。

這效果着實不錯,等蕭祁嘉把那玉收起來,那老尼才回過神來,态度更恭敬了幾分,正要答應帶蕭祁嘉過去,旁邊卻匆匆跑過來一個小尼姑,附耳說了什麽。

那老尼臉色大變,懇切沖蕭祁嘉道了歉,求她稍待片刻,說是馬上請庵裏的其他人來帶她過去。

蕭祁嘉對誰來引路本就無所謂,這會兒也滿心滿眼的擔心,也無心這和這老尼争辯什麽,也就應了下來。

幾乎是她剛答應,那老尼就腳步匆匆地出了去,想必是有什麽貴客要來。

蕭祁嘉在客室裏等了半刻鐘,還不見人來,她有些焦躁地站起身來,索性問了那奉茶的小尼姑過去的路,又囑托幾句,自己出了去。

福臨庵的小路不少,樹木掩映、視線又被遮擋,周圍建築模樣也都差不多,若是不熟悉這裏的人,很容易就迷路。

這也是為何先前那老尼要叫人幫蕭祁嘉引路。

不過年前那日,蕭祁嘉畢竟被杜玖娉帶着逛了小半天,雖還是不熟悉,但是憑着那描述,找準了方向,還不至于走岔了。

只是從一條小路穿出去,前面突然一陣腳步聲。倒是不重,但是因為人多的緣故也十分明顯。

蕭祁嘉意外了一下,但想到方才那老尼行色匆匆的模樣,想必這就是那位突然到來的貴人了。

她遠遠地便看見了被擁簇在中間的那個人,五官還因為距離看不清楚,但身上那明黃色的衣袍卻看得分明。

這個世界能着如此顏色的,只有兩人……皇帝和太子。

——趙淵歸?!

蕭祁嘉只覺得身上的血液一下子湧到了頭頂,各式各樣的想法像是在腦海中炸開,手腳冰涼僵硬。

千絲萬縷的思緒在腦海中彙聚又散開,但最後卻只化作了一個想法——

跑!

……趕緊逃!

旁邊的小路一陣窸窣,趙淵歸的護衛早就因為前段時日的刺殺神經緊繃,這會聽見這一點點動靜,立刻長刀出鞘。

引路的尼姑們因為這猝然出刃的兵器,吓得花容失色、驚叫躲遠。

倒是那有些年歲的老尼格外鎮定些,豎掌于前,低低念了句佛號,又道:“林間常有石老鼠、野貓之流,驚擾施主了。”

确實并未有人襲擊,那群護衛也松了口氣,将刀收回,正待例行過去查看時,卻聽他家殿下輕笑一聲,“貓?”

“說不定是鳥雀呢?”

他說着,便徑直向方才發出聲音的地方走去。

他雖是一副悠閑模樣,但腳下的步子卻不慢,幾步便跨出了那群侍衛擁簇的包圍圈。

負責護衛趙淵歸的這群侍衛簡直吓得魂飛魄散,這位太子爺要是傷了一星半點,別說他們自己,就是他們一家老小都不一定保得住命。

只是怕什麽來什麽。

他們正急急忙忙地想要圍上前去,趙淵歸卻突然腳步一頓,往後退了半步。

幾根黑色的發絲緩緩落下,趙淵歸擡手,在頰側一抹。看着指尖的血跡,突然笑了。

低低的笑聲帶着莫名的冷意,在寂靜的林間分外明顯,惹得衆人都擡眼看過去,也看清了他頰側那一道血痕。

那群護衛簡直是心肝膽肺都輪流顫了一回,臉上駭然恐懼的表情閃過,最後卻都變成了絕望。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上前,将趙淵歸護在中間,警戒四處張望,卻分毫感覺不到敵人的氣息。

趙淵歸擡手,拍了拍其中一人肩膀,示意他讓開路來,然後緩步走過去,将深入樹幹的那匕首拔了出來。

匕首是再普通不過的匕首,上面一點多餘的花紋都沒有,顯然是不給人留下追查的餘地。

趙淵歸正反轉了轉,看了兩眼,又遞給了旁邊的一個護衛,輕描淡寫地道:“去查。”

不過心裏倒是有數……

前朝末帝昏庸暴戾,各地豪強紛紛揭竿而起,而太.祖之所以能在其中脫穎而出,是因一名叫“二十八宿樓”的江湖勢力的支持。

新立朝之時,朝廷尚且勢弱、各地江湖勢力橫行,法令律例難以推行。幸有二十八宿樓在江湖斡旋,大晉才艱難度日。

後來……朝廷之勢愈盛,江湖亦越發衰退,二十八宿樓便在江湖之中銷聲匿跡。

不過,趙淵歸作為當朝太子,還是知曉些內幕的,比方說……二十八宿樓依舊續存,只是隐于暗處。

再比方說,當年太.祖似與二十八宿樓主有過約定,朝廷……或者說皇帝,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動用二十八宿樓的力量。

趙淵歸唇間的笑意愈盛,他倒是沒想到那個懦弱又無能的父皇能做到這一步……心中卻也不是特別意外,那老東西一慣心狠。

當年蕭傅良不也是如此?就連教導他的老師都能下手,對他這個沒什麽的感情的兒子,當然也更沒有顧忌了。

倒是這手段……這麽多年都沒有長進。

他有點想笑……

難不成那老頭子還真指望那個四歲的殘疾當皇帝?

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當年那麽忌憚蕭傅良,這會兒卻把周瑕當成忠臣……

和蕭傅良比起來,那可不是個善茬。

也不怕百年之後,這天下改姓“周”?

隐于林間的戚煦一動不動,呼吸放得極輕極緩,好似這山林間的一绺清風、一段枯枝,若非親眼所見,絕不會覺得這裏有個人。

趙淵歸猜的不錯,确實是趙铮,也就是皇帝,讓二十八宿樓來刺殺趙淵歸。

戚煦真心覺得,這實在是個再麻煩不過的差事了。他知道這事兒的時候,甚至有種原地解散那個破樓子的沖動。

皇家的事情不好摻和。

皇帝這一道命令……不、那老頭子說得客氣,說是“請求”。

二十八宿樓這些年,雖然隐于暗處,沒有當年號令天下的風光,但是勢力也絕對不小。但勢力不小也有勢力不小的麻煩,比如說這次這個“請求”。

但是,若是不接,那老皇帝怎麽想?

有這麽一個龐然大物不受他的控制,那不得天天睡不好覺?

要是接了,那老皇帝又怎麽想?他們連太子都能刺殺,那……“皇帝”呢?是不是也可以?……依舊睡不好覺。

這不管怎麽選,那老皇帝的睡眠質量都堪憂。不過,連親兒子都想殺,這老皇帝大概已經許久都沒睡好覺了。

人老了,糊塗嘛……

戚煦表示理解,那哄老人的法子,總是有的。

組織樓內人手、又花費一連串的人力物力,這才有了這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刺殺。

——你看,不是我們不努力,而是我們實在是能力微薄、沒法子嘛。

本來隆安寺這次埋伏,就是最後一次了。因為當年太.祖皇帝和樓主的約定,二十八宿樓在洛京的力量薄弱到幾乎沒有。

現在人都到了京裏了,他們還追過來,這已經夠意思了吧?

只是沒想到……他中途溜個號,過來看心上人一眼,竟撞見這一幕。

思及這位太子爺方才的眼神,戚煦心裏嘆氣,并且開始認真思索,要不要就這麽幹掉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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