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完全力量
空曠的荒野中, 只有小孩悲戚的哭聲久久不絕。
臧鋒沒有讓開, 他金色的眼冷冷地看着小孩,并不為他的哭聲所動。
白曉皺着眉頭,抿緊了唇。小孩的故事以及此刻的哭聲,都讓他有些不忍,但是他并沒有上前安慰,因為如小孩剛才說的, 他們是競争者。小孩沒能守護住小城裏的居民, 但是他要守護的人還在。
小孩痛哭的聲音在荒野中有了回聲, 大樹無風自動, 枝桠上累累的光之碩果也跟着“沙沙”地顫動了起來,仿佛是輕聲低語, 正在溫柔地安慰着小孩, 又像是那悲慘的枉死的城民們,在同小孩一起悲泣。
這個世界被一種無力的悲傷填滿,只是置身其中, 都讓白曉的呼吸都有些困難。
就在這時候。
“咔嚓。”
一聲如蛋殼破裂的聲音響起。
白曉跟臧鋒都擡起了頭, 看向聲音的來源。
是那個小孩。
小孩原本就很矮小,因為哭泣一直低着頭, 所以白曉跟臧鋒其實是看不到他的臉的。白曉看到的, 也只有小孩擡起的、捂着眼睛的手。
而就在小孩白嫩的手背上,那光滑如瓷的皮膚上, 出現了一道些微的裂痕。
在那一聲脆響過後, 裂隙很快蔓延, 然後他的皮膚像是脆弱的瓷器塗層,從裂痕蔓延的位置,剝落了指甲大的一塊。
皮膚剝落後的位置,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片漆黑。
白曉微訝,但又很快鎮定下來。他旁邊的臧鋒,則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蓄勢待發。
小孩的哭聲不再如之前那樣悲怆,但是依舊在抽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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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随着抽噎而輕微抖動,這種抖動加劇了他的皮膚的破裂。
很快,他露出在衣裳外的皮膚上,就出現了更多的裂紋,接着這些皮膚開始快速地碎裂剝落,露出了更多皮膚之下的黑色。
小孩此刻如同一尊被震碎的薄瓷娃娃,渾身斑駁。很快,他的身上除了那顏色明快的工作服,就只剩下了稀稀拉拉如同蛋殼一樣還貼在身上的“皮膚”了,就連頭發也随着皮膚一起剝落了。
也是到這時候,白曉才看明白小孩的真身——如小城裏的居民一樣,小孩也是一尊機械傀儡。
不過它的身體的完成度,很明顯跟居民們的不同。它的完成度很高,通體都是黑色的、分不清是金屬還是石頭的材質,白曉猜它應該是“黑石”。這些材質不知道是怎樣拼湊的,接縫的地方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跡,而且它動起來也一點都不僵硬。
然後白曉細看,發現了它如此“活靈活現”的原因——它的身上布滿了溝壑,細看的話,就能看到那些溝壑是有一定規律的。
是魔法陣。
白曉也見過這個魔法陣,那是在茍勾爸媽給他寄回來的禮物——那只小鴨子的內裏看到的。
這時,風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小孩的哭聲也停止了。
這個世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
小孩終于放下了捂着臉的手,他擡頭,露出一張漆黑的臉。他的五官仿佛也跟着皮膚一起剝落了,就連那雙眼睛也變成了石頭雕刻的模樣。
這是個機械傀儡。它的樣子是這樣明确地“宣告”着。
小孩的雙手垂在身側,他對自己現在的模樣似乎習以為常,只是用那雙和人完全無法聯系上的眼睛看着白曉。
小孩微微擡起雙手,做出一副展示的姿态。
“這就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作品。”
“在我的世界裏,我的‘靈魂’是不會消失的,所以我就用我自己來做實驗。但是這個過程很難,因為每個靈魂契合的玄機不一樣,我沒法給他們做一個完美的身體。”
小孩放下手,那雙無機質的眼睛中,竟然溢出了平靜的神情。
他忽然轉身,側對着白曉他們,然後往旁邊走了兩步,讓開在了大樹側邊的位置。
接着他微微彎腰,對白曉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說道:“這個屬于你了。”
他的聲音裏,甚至帶着笑意。
也許對他來說,這是一種解脫。
但是臧鋒卻伸手擋住了白曉——盡管白曉也還沒有跨步超前。
白曉和小孩的視線都看向了臧鋒。臧鋒也低頭看着白曉,他認真聆聽了小孩的故事,但他并沒有帶入感情去悲傷,而是一直在思考着。
他在思考那個“監管者”、這份力量,以及小孩如今的境遇。
白曉也看着臧鋒,他沒有問也沒有責怪,只是一個眼神,他明白了臧鋒的擔憂。他笑了起來:“你問吧。”
臧鋒的目光立刻柔和下來,他放下了手,然後看向小孩。
他問:“你被選為了監管者,但是也無法離開這裏嗎?”
小孩靜靜看着他們,明白了臧鋒這個問題背後的真正用意,他笑道:“是的,我無法離開。因為我也是違契者的一員。”
臧鋒眼神微動,繼續問道,“你之前說,你違背了選擇你成為監管者的那個存在叮囑的規則,但是并沒有受到處罰。所以,真正能約束你的,只有‘契約’。”
小孩笑了起來,他扁平的機械臉上,嘴巴咧開了一個卡通的弧度,“是的。”
臧鋒回頭看向白曉,白曉先是有些茫然,然後慢慢的,他的眼睛瞪大了,明白了這個回答背後的含義。
——白曉的情況跟小孩的一致,他們唯一的不同,就是白曉在被選為“種子”前,并沒有締結任何“契約”。也就是說,那個神秘的存在,是無法約束他的。
那個存在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在當初白曉說要打破現有王族跟生命樹的規則,成為“新的生命樹”的時候,沒有阻止。
因為如白曉之前想的那樣,它無法阻止。
而這麽多年來的王族無法成為生命樹的主人,是因為他們跟生命樹的聯系,是靠“契約”來維系的,一開始,他們就劃定了主從關系。
白曉被這個猜測震得有些傻,他記起了當初大精靈給他的壓迫感,在那個時候,“自己是被約束的”、“在這裏說的話勢必要遵守”這兩個信息随着巨大的壓迫感,烙進了他的潛意識。
如果不是臧鋒這時候提出來,白曉是絕對想不到這一層的。
而這,又意味着什麽?意味着白曉能成為新一任的“神靈”,不受任何契約約束的神靈。
但白曉的心裏還是惴惴。可能是這份力量來的太過蹊跷和輕易。
白曉猶豫了一下,盡管知道很可能得不到答案,但還是問出了口,“那個給予你監管者身份的存在到底是什麽?又有什麽目的?”
“我不知道。”
小孩很幹脆地搖頭,“當初跟我們締結契約的神靈,并不是現在的這一個。王族也知道吧,生命樹千年一涅槃,其實就是千年會更替一個‘神靈’——不過王族對神靈的更替的感受應該不明顯,因為王族的‘契約’是世代相傳,無論是哪個神靈掌控這份力量,‘契約’都是這一個,會被嚴格執行。”
“至于守護着這份力量、為這份力量挑選‘神靈’、并給予我監管者身份的存在——可能是生命樹的守護獸之類的,監管這份力量的‘監管者’吧。”
一直處于懵逼狀态渾渾噩噩聽故事的雞崽:“……”
這口鍋它是拒絕的。
白曉卻并沒有絲毫懷疑雞崽,以前的守護獸他不敢說,但現在的雞崽嘛……算了,家醜不可外揚。
小孩見白曉不為所動,也笑了起來,“這只是我的猜測,而那個監管者、或者說那群監管者的目的……誰知道呢。可能就像你們人類曾經猜測過的那樣,這個宇宙說不定只是某個生命把玩的彈珠。這顆星球,也是如此。”
這個看似荒誕的說法,臧鋒跟白曉卻都沒有反駁。
就像蜉蝣及夕而死,夏婵不知春秋;就像人類在被卷入空間裂隙、迫降凱斯特之前,也無法想象宇宙文明具體是什麽樣。
現在他們所面臨的那個存在,也是如此。
白曉跟臧鋒也不再糾結于此。
臧鋒對小孩自願放棄力量的事還存有疑慮,他狐疑地看着小孩,說道:“生命樹的力量完整後,有‘解除’契約的能力,你如果得到了小小的力量,就能解除自己身上的契約了。”
小孩點頭:“是的。但是我不想要。”
小孩看出臧鋒的戒備,這份戒備是為了他旁邊的白曉。
小孩的眼睛在白曉跟臧鋒身上轉了一圈,又笑了起來:“你們很幸運。”
小孩将手放在他黑漆漆的軀幹胸口,說道:“我從出生到現在,我的世界只有這個小城,那些幽靈們就是我的家人。我的這一生太長了,什麽神靈和主宰我并不想要,我只想跟他們一起。”
小孩說完,手指忽然刺入了他漆黑的軀幹,然後手臂一震,像是抓住了什麽東西。他外殼上的溝壑都發出了淡藍色的光芒。
小孩對白曉跟臧鋒露出了最後的一個笑容,他說:“感謝光臨機械之城,感謝這愉快的一天,祝你們幸福。”
“咔!”
小孩的尾音淹沒在一聲脆響中,下一秒,那漆黑的機械傀儡化作了粉末,明亮的光塵飄向那棵大樹,成為了光之碩果中的一員。
在那一瞬,白曉恍惚聽到了大樹中傳來的歡笑聲,漸漸遠去。
而當那笑聲消失,大樹的光之碩果齊齊脫落了枝頭,懸浮在了空中;它們像是圓乎乎的光魚,在空中緩慢游曳,來到了白曉的身邊。
白曉看着近在咫尺的光球,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指,觸碰到了光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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