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折花

林斯伯把林熠按回去坐好,他和林熠的爹林斯鴻長得很像,老侯爺林斯鴻身上浩氣凜然,铮铮将門風範,長年在外帶兵,與林熠見少離多。

而林斯伯經商,林熠幾乎是跟着林斯伯長大的。

林斯伯低聲對林熠說:“可知江州阮氏?”

林熠恍然大悟“哦”了一聲,朝林斯伯狡黠一笑:“就是跟你一樣有錢的阮家?貴客,當真貴。”

林斯伯撫了撫手上扳指,無奈看了他一眼:“比這個幹什麽”,看了看正跟賀定卿相談的蕭桓,對林熠說,“阮公子這回來,是幫咱們家辦事情的,你跟人家好好相處,不要冒犯。”

又對林熠正色道:“玉衡君是阮家的客卿,人家聽聞你身體不大好,特意帶了玉衡君來,瞧瞧,多周到體貼。”

林斯伯的生意做得極大,瀛州林氏、江州阮氏、建州顧氏,是身家比肩的三大巨賈氏族,瀛州林氏,就是指林斯伯。

世上富賈多不可數,但這三家家風講究,做事很有一套,資助寒士、救濟百姓、籌饷酬軍,聲望極高,身為經商世家,卻有“士”的底蘊,備受世人尊敬。

林斯伯對蕭桓很是喜歡,飯後拉着他去花廳邊下棋邊商量事情,林熠把喝醉了的玉衡君扶回去,囑咐侍從照顧,轉身出來,賀定卿正等在廊上。

“姐夫,怎麽?”林熠見他單獨過來,避開了林斯伯他們,想必有事要說。

賀定卿把一封信遞給他:“小熠,你爹找了幾套古陣法圖,讓我給你帶來,下回你去軍中,可看看演練布陣。”

林熠左右看看,把信迅速收進懷裏,笑道:“二叔不知道吧?”

賀定卿也笑,十分儒雅:“要是知道,你就拿不到了。”

二叔林斯伯一向不想讓林熠走他爹的路子,帶什麽兵打什麽仗。

他每次見到林斯鴻,就掰着手指頭板着臉唠叨這位兄長:“烈鈞侯府握着兵多少年了?多少代了?能打仗的不止林家,你要忠勇,也看看人家願不願意讓你忠讓你勇。”

林斯鴻才不管他唠叨,前腳笑呵呵點頭,後腳拎着林熠溜到一邊,又給他講帶兵布陣、帶他練劍,父子兩人一個樣,氣得林斯伯摔算盤甩袖子。

就算在軍中回不來,林斯鴻也時不時把新研究的遁甲兵陣送回來給林熠,林斯伯每每發現,就要寫信去罵一通。

巧的是,林斯伯自家女婿賀定卿,出身賀氏,也是将門世家。

他倒是很喜歡這個女婿,賀定卿與林雲郗又恩愛,天造地設,林斯伯只能慨嘆都是命。

林熠如今想來,二叔其實看得很通透,看到烈鈞侯府被衆人觊觎的命運,想要讓他們急流勇退,用心良苦。

“我後日要去武安州,要給你爹帶什麽話嗎?”賀定卿問林熠。

林熠想了想說:“就告訴我爹,我過陣子去找他。”又問,“怎麽走得這麽急?軍中出什麽事了?”

賀定卿也有些無奈:“開春了,柔然十三部算是安分,唯獨沮渠部頻頻來擾,武安州正在換防,忙不過來,我得去一趟。”

林熠點點頭,他倒是記得,上一世這時候,沮渠部确實鬧過一陣,但不是什麽大事,便也不擔心,跟賀定卿說道:“姐姐和西橫肯定舍不得你。”

賀定卿想起妻兒,眼裏盡是溫柔,搖搖頭拍拍林熠肩膀:“我很快就回來了,替我照顧好你姐姐。”

林熠回了院子,月上柳梢,明霜滿地,并無甚麽睡意,便掏出林斯鴻的信,靠在廊欄上把信拆開了,借着月光和廊下燈盞看起來。

信裏果真是古陣法圖,第一頁是正正經經标注的陣位,第二頁開始,解說标注的字跡隽雅,旁邊卻非要畫一堆歪瓜裂棗的小人兒來示意,一看就是他爹的手筆。

林熠看着那堆柴火棍小人兒笑起來,想象着他爹在燈下提筆畫小人兒的樣子,頓時很想他爹,不知林老侯爺在北疆是不是很無聊。

“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清清朗朗的聲音和月色一般。

林熠擡眼,見蕭桓正在院門口站着,淺青衣袍淋着月光,正看着他。

林熠心裏一陣沒來由的惬意,躍過廊凳,輕輕落在院內,朝蕭桓笑嘻嘻道:“二叔才放你走?”

蕭桓邁進院中,朝林熠走過來,笑着說:“林老爺很愛下棋。”

林熠哈哈一笑:“二叔下棋是很厲害,就是太癡迷,一陪他下棋就不讓走。”又随口問道,“二叔贏了幾局?”

蕭桓認真想了想,還是如實答道:“沒贏。”

林熠一愣,笑了半天,蕭桓在一旁背着手,微微偏過頭,微笑看着他,似乎也被他的愉悅感染。

“這是何物?”蕭桓見他手裏捏着那幾張紙,問道。

林熠把信揚了揚,給蕭桓看信上的畫:“家書。”

蕭桓看了也笑:“老侯爺別有意趣。”

林熠望着蕭桓,不知是月色湛湛還是燈燭盈盈,覺得越看越好看,也越看越熟悉,不由自主問道:“我是不是……”

話未說完,林熠突然覺得左肩一陣錐心刺骨的痛,閃電般蔓延到整個胸口,心髒都幾乎被紮透,眼看要倒下去,蕭桓心裏一緊,立即扶住他。

院外仆從正要進來,吓得驚呆了:“小侯爺又病了?怎麽這麽嚴重?”

林熠疼得出不上氣,滿頭冷汗,只覺得上一世中箭的瞬間重現,抓着蕭桓的衣領,卻控制不住地癱軟下去。

蕭桓把林熠打橫抱起,轉頭對仆從說:“叫玉衡君來!”便立刻把林熠抱進屋裏。

林熠疼得昏天暗地,罵髒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裏仍攥着蕭桓的衣領,蕭桓看着心疼,傾身将他攬在懷裏,神色凝重。

玉衡君一身酒氣,綴着滿身叮呤當啷的家當,提着拂塵撲了進來,一雙眼睛好似對不上焦,指着蕭桓,醉醺醺道:“抱……抱抱着幹什麽?放倒!”

又轉頭沖門口焦急的仆從說:“出去出去都出去,誰來了都在外面等着!”

仆從們知道這是林斯伯請來的聖手貴客,只得聽命下去,關上房門。

蕭桓蹙了蹙眉,依言把林熠的手指扳開,将他放平。

玉衡君叉着腰道:“衣領拉……拉、拉開!”

林熠昏昏沉沉,蕭桓将林熠的衣襟敞開,林熠左肩鎖骨上的鮮紅印記赫然,仿佛要滴出血來。

蕭桓一眼認出這處位置,手指輕輕觸了一下:“箭傷的地方……怎麽變成這樣?”

玉衡君冷哼一聲,帶着酒氣湊過來,把一粒丹藥塞進林熠嘴裏,蕭桓捏着林熠下颌讓他吞咽下去。

“折花箭,誰想出這麽毒的辦法啊?啧啧,你知道這有多疼麽?”玉衡君罵罵咧咧,取了銀針,在林熠肩頭和胸口施針。

丹藥化開,疼痛散去,林熠卻似乎太過疲憊,直接沉沉睡去。

“折花弑神。”玉衡君啧嘆道。

蕭桓修長的手指摩挲着林熠的眉骨,坐在旁邊目不轉睛看着林熠,問玉衡君:“弑神?”

玉衡君施完針,揣着手癱倒在旁邊的太師椅上,眯着眼睛說:“他那時候,是不是看不見也聽不見?”

蕭桓的手僵了一下,想起上一世丹霄宮裏,林熠雙眼蒙着玄色錦帶,整日靜靜待着的模樣。

他輕輕撫着林熠臉頰,點點頭:“他那時候中了箭,傷勢太重,我帶他回去後,他撿回一條命,卻眼睛見不得光亮,也聽不清楚……”

玉衡君說:“折花箭本來是世外之物,傳說連仙者也能殺死,因而有‘折花弑神’的說法——你說說,你們尋常人被這樣的東西傷了,該有多疼?他當時撿回一條命,已經是難得,至于聽不見看不見,也是正常。”

又上前仔細看了看林熠左肩印記,搖搖頭說:“你們重活一世,大概也是因此。”

蕭桓思索片刻,微微眯起眼看着玉衡君:“世外之物?怎麽到了凡俗中?”

玉衡君摸摸鼻子,打了個酒嗝,讪讪道:“老道當年在紫宸境,沒鎖好門,折花箭丢了……看我幹什麽?這不是來給他治了麽?”

蕭桓并不關心其他,只問:“能治好?我看他疼的很。”

玉衡君又挺起胸膛,十分自信地說:“老道說話算話,說了給他治,就治得徹徹底底。”

蕭桓推開門,便見林斯伯聞訊趕來,皺着眉頭等在外面,林雲郗和賀定卿也等着,小西橫擡頭問:“舅舅怎麽了?”

玉衡君正在收銀針,沒回頭答道:“沒什麽大問題。”

林斯伯瞧着雙眼緊閉的林熠,上前兩步要靠近了看,怕妨礙玉衡君收針,又退回去,說道:“有勞玉衡君了。”

林雲郗眉頭微蹙,賀定卿攬着妻子安慰道:“小熠身體底子好,別擔心了。”

玉衡君收了銀針,蕭桓過去給林熠把衣襟整理好,蓋上被子,又拿過錦帕給他擦去額頭的冷汗,照顧得甚是熟練,一氣呵成,十分自然,旁邊衆人竟也沒覺得不對勁。

賀西橫爬上榻,伸手摸摸林熠額臉頰,嘴裏念叨:“舅舅不疼,西橫給揉揉。”

林熠昏沉間,陷入極其真實的夢境,他感到自己身上的铠甲沉重,四周是茫茫無際的荒原——

“我爹快不行了,他從前多疼你……”林雲郗雙目紅腫,長途跋涉到北疆,她已不複昔日的神采。

秋風四起,塞外枯草漫漫,林雲郗鬓發淩亂,抱着他淚流滿面:“你回去看看他……他們說是你害了我爹,姐姐知道不是的,姐姐信你……”

可林熠如何能走,烈鈞侯府上上下下多少人命,一步行差,萬劫不複。

他戴着冰冷護甲的手替姐姐擦了淚,将她送上馬車,始終未往家的方向邁出一步。

這一面卻是和姐姐的訣別,不到半年,曾名動一時的林家明珠香消玉殒。烈鈞侯害死親叔叔、逼死姐姐的傳聞愈發不可收拾。

背恩無情,不仁不德,仿佛是真的一樣。

——世人背後稱他為“不義侯”。

傳到林熠耳朵裏,他只不屑一笑,未置一詞,可西風獵獵的寒夜裏,他曾醉過多少次,沒人知道。

畫面陡轉,十四歲的賀西橫俊朗無比,眉目間繼承了林家人的鋒芒,一身風塵仆仆,站在七年未見他的林熠面前。

“舅舅,他們說,是你害死了外公和我娘。”賀西橫的神情戒備而陌生,話裏是猶疑和質問。

林熠收回了想要擁抱小西橫的手,喜悅瞬間褪去,壓抑着痛苦,淡淡道:“若我說沒有呢?”

……

林熠喉嚨中發出一絲悲哀的低吟,猛地睜開眼睛,雙手抓向虛空,卻落入一雙溫暖的手裏。

“姿曜,醒醒……是夢!”

清潤溫和的呼喚闖入耳際,打碎了夢境中那些怨忿的目光。

眼前的人下颌線條清冶,一雙入鬓墨眉微蹙,桃花眼裏映着自己蒼白的臉,卻滿是溫柔。

林熠松開手,下意識地靠過去,蕭桓俯身抱住他,一下下輕拍他的背脊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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