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金鞍

林熠被蕭桓攏在懷裏,晨光和清冽香氣湧入,頭腦裏仍有些迷糊,一顆心卻先安安穩穩落了地。

随即想起來,此時家人安然無恙,沒有衆叛親離,也沒有千夫冷眼,頓時舒了口氣。

“林、林……林姿曜!”門外一個錯愕的聲音喊道。

林熠倏然清醒,擡頭越過蕭桓肩頭看去:“顧嘯杭?”

顧嘯杭一身華貴錦袍,手裏抱着一只精致的雕漆木盒。

他站在門口看着相擁的兩人,臉色由白轉綠,上前就要拽開蕭桓:“你誰啊?放……”

還沒沖過去,卻被人拎着領子抓住了。

“哎幹嘛呢大清早的不知道有病人麽?”玉衡君提着顧嘯杭,滿臉不悅。

又看見他懷裏的木盒,興味盎然湊過去仔細瞧,“呦這是什麽,看着不錯。”

顧嘯杭被他抓着動不得,又驚又怒:“你又是什麽人?無禮!放開我!林姿曜,這都是誰?”

“玉衡君!”林熠松開蕭桓坐了起來,蕭桓倒是好整以暇地回頭打量顧嘯杭,并沒有起身的意思。

玉衡君皺着眉頭松開顧嘯杭,又一邁步擋在他面前:“我無禮?來來來讓你見識個無禮的……”

林熠連忙赤着腳跳下床,跑過來拉住玉衡君,又擋住臉發黑的顧嘯杭:“都停!”

顧嘯杭一把拽着林熠拉到自己身邊,怒意未消,不悅地看着玉衡君,又看看蕭桓。

林熠感覺頭疼,跟顧嘯杭解釋道:“這位是江州阮氏的公子,阮尋。這位是玉衡君。”

又朝蕭桓和玉衡君介紹說:“這是顧嘯杭,我朋友。”

顧嘯杭聽到阮氏,驚訝片刻,又看看林熠有些憔悴的神色,才瞬間消了氣,朝蕭桓和玉衡君道:“原來是侯府的客人。”

蕭桓對他微微颔首,算是問好,又朝林熠緩聲說:“光着腳做什麽,過來。”

林熠才想起來,便幾步跳回去坐下穿鞋。

顧嘯杭對蕭桓自然熟稔的語氣有些不舒服,卻也說不出什麽,便把手裏的漆雕木盒放在桌上:“我娘聽說你病了,要我送老參和石斛來。”

玉衡君聽說有好東西,立刻上前毫不客氣地打開木盒,眼睛一亮,十分滿意地點點頭:“不錯,小侯爺,你這朋友夠意思,夠有錢!”

顧嘯杭何時見過這等毫不講究禮法的人,卻礙于對方是侯府客人,只得啞口無言看着玉衡君。

林熠看着那漆雕木盒失笑:“又沒什麽大事,太誇張了。”

顧嘯杭聳聳肩:“沒辦法,我娘說你萬年也不病一回,如今終于病了,可得好好關心。”

林熠:“……”

“我只是昨天夜裏不大舒服,怎麽今早就都知道了?”林熠十分納悶,坐在榻邊翹起腿,揉了揉額角。

顧嘯杭笑了笑:“你可不要低估女眷們的靈通,小侯爺有什麽風吹草動,城裏的女孩兒可都揪着心呢。”

蕭桓起身斟了杯茶,遞給林熠,笑道:“看來你很有名。”

林熠接過茶,飲了一口,清香四溢,頓覺舒暢不少,搖搖頭道:“我不算什麽,改天你再見個人就知道什麽叫有名了。”

顧嘯杭頓了頓,見蕭桓照顧林熠的舉動再自然不過,心裏疑惑,江州阮氏何時跟林熠這麽熟了。

林熠倒是沒覺得什麽,只是想起來方才一醒來抱着蕭桓,有些不好意思,彎眼朝蕭桓笑道:“今日……失禮了。”

蕭桓似乎完全不覺得,眼神很真誠:“哪裏失禮。”

玉衡君拎起盒子裏的老參嗅了嗅,想起來什麽,笑嘻嘻道:“顧嘯杭……建州顧氏?”

顧嘯杭涵養好,耐着性子點點頭,盡量友好平和地答道:“正是。”

建州顧氏是漕運使出身,背景不凡,亦官亦商,南來北往客商行船,皆要拜一拜顧家這尊大佛,各漕運衛所加起來,顧家手下管着大半,每年數百萬石貨運量,廣設倉廪,經營得風生水起,對朝廷一貫交代穩妥,顧嘯杭父親在瀛洲任要職,可謂南北都吃得開。

顧嘯杭身為家中獨子,繼承了他家八面玲珑的周全,比同齡人穩重,面對玉衡君這樣的奇人,也能做到八風不動,壓得住怒火,可謂成熟得很。

玉衡君确認了顧嘯杭的背景,立刻一挑眉頭,驚呼道:“哎呦呦不得了!”

林熠被他一嗓門驚得險些摔了茶盞:“怎麽?”

玉衡君捂着心口望着他們三人:“建州顧氏、江州阮氏、瀛州林氏……大燕國最有錢的人,今天都在這了!”

顧嘯杭:“……”

還真是。

玉衡君提着老參悠悠出了門,十分陶醉地深吸一口氣:“有錢!有錢!”

仿佛今天侯府的空氣裏都寫滿了“貴不可言”四個字。

玉衡君又說得實在有道理,阮氏和林氏也不亞于顧氏,麾下設有錢莊票號,從江州往南北皆通兌無阻,又有各類南北貨物往送經營,脈絡錯綜,沒人摸得透底。

而蕭桓頂着阮家的名頭而來,今天這三家的人,倒真的算是齊齊聚在了烈鈞侯府。

門外突然遠遠又傳來一聲:“林熠!聽說你病啦?”

話尾那個“啦”悠揚地拖了一下,很是愉悅,很是興奮。

林熠聞言就笑了,側過頭跟蕭桓低聲說:“你瞧着吧,這個才是有名的。”

“哈哈哈啊小侯爺居然病啦!哈哈哈哈哈!”

一少年背着手邁着方步跨進門,一身白底金繡紋的衣裳,一雙丹鳳眼很是明亮,顧盼生輝,嘴角還有個小酒窩,笑起來招人喜歡。

顧嘯杭也生得唇紅齒白,但更穩重。這少年卻是有些男生女相的漂亮,舉止又張揚,仿佛一只白孔雀。

“封逸明,我病了你有錢賺嗎?這麽開心。”林熠一身紅衣,懶懶地翹着腿,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

蕭桓在一旁看得饒有興味,林熠年少時确實不同,飛揚驕矜,活潑得多。

封逸明擺擺手:“不是開心,是覺得新鮮,你還有病倒的時候。”又瞧見屋裏從未見過的蕭桓和玉衡君,好奇地道,“咦,這二位是?”

封逸明也是瀛州的貴族子弟,出身不凡,跟林熠、顧嘯杭算是發小,三個人年少時總在一起,都是瀛州內外出了名的少年郎。

林熠說封逸明有名,只是委婉的說法,他的意思是,封逸明和白孔雀一般招搖,有時還很風騷,只是這樣的話不大好意思跟蕭桓講。

封逸明對蕭桓很感興趣,不住打量蕭桓。林熠往前一傾,把蕭桓擋住,隔開封逸明火熱的目光:“是不是比你還好看?好看也不要一直盯着看。”

蕭桓見他這樣舉動,似乎很愉快,垂眸抿了口茶,舉止風雅,封逸明瞧得眼前一亮。

封逸明嘿嘿一笑,又想起什麽事,興味盎然地道:“林熠,你不是去皇都了麽,怎麽又折回來了?”

林熠擺擺手,随口答道:“家裏舒坦,就回來了呗,怎麽,不歡迎?”

封逸明啧了一聲,湊過來道:“怎麽會,既然你又回來了,咱們哥兒幾個不得聚一聚,走走走。”

顧嘯杭在旁也笑道:“就是,還有半年就要去皇都了,到時規矩多,趁現在自在,給你接個風。”

林熠明明才出發就又回了家,鞋底還沒沾上瀛州外面的灰,有什麽風好接。

林熠扶額:“你們不是來探病嗎?”

封逸明眉飛色舞,指着他和顧嘯杭帶來的伴手禮:“是探病啊,這不已經探過了嗎?”

管家過來,一見屋裏熱鬧,笑呵呵道:“呦,諸位公子都在呢”,又朝蕭桓禮了一禮,“老爺說請阮公子商量點事。”

蕭桓聞言點點頭,對林熠笑笑,便起身跟管家去找林斯伯。

封逸明和顧嘯杭一左一右架着林熠也要出門去,林熠聽着耳邊叽裏呱啦,突然覺得自己比較适合跟蕭桓待着。

他轉頭看了蕭桓離開的方向,蕭桓還真的又折回來,在門邊望着林熠,笑得很溫柔:“記得早點回來,玉衡君給你調理身體。”

仿佛心坎拂過一縷春風,林熠心裏頓時很舒坦。

顧嘯杭和封逸明拉着林熠騎馬出了門,三人姿容俊美,顧嘯杭自持守禮,封逸明矜貴明豔,林熠英朗清隽,各有各的風範,十分奪目,引得路人回首,常有姑娘揮着巾子又紅了臉。

華服金鞍白馬辔,流光錦衣少年郎。

林熠坐在馬背上,一身紅衣在春風裏衣袂飛揚,微微眯着眼睛,不由有些想笑。

現在看來,他們幾個年少時當真招搖,一度輕狂。

還未等他惬意多時,封逸明戳了戳他,擠眉弄眼朝前面指過去:“林熠,你老說我風騷,瞧瞧,那邊有個真風騷的。”

顧嘯杭和林熠對他無語,随着他的話往前看去,卻也服氣了。

前面便是城中最富貴繁華的街市,素來熙熙攘攘,香車寶馬不斷,此時街上還不擠,一隊人馬杵在那裏甚是惹眼。

為首的是個傲慢少年,紫底金紋綢緞袍子,頭戴金發冠,正從一匹鞍辔華麗的棗紅馬兒上下來。

那少年穿得華貴無比,長相倒是枯瘦焦黃了些,鼻孔和高擡的下巴十分高傲,硬是叫他撐起了一股難言的氣場,若要形容,大概就是“不好惹”。

他身後一串的仆從,穿得鮮亮喜慶,恨不能把“富貴人家”四個字寫在額頭上。

林熠噗嗤一聲笑了,點點頭:“封逸明,這真的比你風騷。”

不好惹的少年下了馬,衆人擁簇下正要往一家古董行裏去,卻被路邊算命攤擋了一下。

他瞥了眼攤主,鼻孔裏“嗤”了一聲。

那算命攤攤主也是個半大少年,衣着一看就清貧寒酸,正給客人看手相,冷不防聽見,擡頭看了看“不好惹”。

“看什麽看,你也配亂看?”家仆眼疾手快上前踹了一腳,算命攤本就脆弱的一張小木桌登時稀裏嘩啦倒了。

擺攤少年反應很快,立即站起身,先誠誠懇懇給客人賠了不是,客人也通情達理,轉身趕緊走了。

擺攤少年又心平氣和蹲下收拾東西,一句話沒說。

“不好惹”反倒覺得有點下不來臺,也不進屋了,站在那背着手,教訓道:“你這年紀,不求上進,出來招搖撞騙,還傲得很?”

明明自己也是個半大少年,教訓人卻十分自信,一臉恨鐵不成鋼。

擺攤少年頓了頓,也不惱怒,起身笑呵呵一禮:“對不住,擾了公子。”

對方更甚,上前踢了踢地上散亂的東西:“挺能屈能伸?到底是有骨氣還是沒骨氣。”似乎怎麽着都不能讓他滿意。

封逸明奇怪道:“瀛州哪家子弟這麽讨嫌,我怎麽沒見過。”

顧嘯杭觀察了一會兒,認出那人,朝他倆道:“這人是盧琛明,犷骁衛統領盧俅的侄子。”

林熠聞言,突然皺着眉頭問:“犷骁衛?”

“犷骁衛?不在皇都待着,怎麽跑到瀛州來了?”封逸明也奇怪道。

顧嘯杭低聲說:“最近犷骁衛奉命出來辦事,沒想到這麽快就到瀛州了。”

林熠心下一沉,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犷骁衛是永光帝手下的利刃,比起史上前朝錦衣衛和東廠,絲毫不遜。

最重要的是,上一世,林熠的二叔林斯伯,就是被犷骁衛定了罪名,關押期間病重,未得善終。

傳到外面,衆人都說是林熠為了讨好皇上,勾結犷骁衛效忠獻媚,忘恩負義陷害,才導致林斯伯慘死。

“不義侯”的不義,一半就是源于此。

林熠擡眼看着盧琛明,心裏不住思索,這一世許多事情都不同,犷骁衛出巡比上一世早得多,會不會仍是沖着林斯伯來的?

那邊擺攤的算命少年臉色不大好,卻仍舊和和氣氣地擡頭要解釋,他一擡頭,林熠見了,方認出這少年——竟是故人。

這人叫談一山,家境貧寒,讀不起書,早早出來謀生活。

林熠原本跟他沒有任何交集,但上一世,林熠巧合下幫了談一山一次,誰料談一山是個經商奇才,後來慢慢打拼出來,成了富甲一方的巨賈。

到最後,林熠衆叛親離之時,在北疆糧草短缺,十分危急,已經身家顯赫的談一山卻送來糧草支援,什麽也沒說。

既有前緣,便不能不管,林熠抖了抖缰繩就要上前去,顧嘯杭見他面色不善,立即攔住他:“犷骁衛不能輕易得罪。”

封逸明皺眉,他一貫不喜顧嘯杭的世故,駁道:“他只是盧俅的侄子,又不是犷骁衛,做什麽怕這個怕那個。”

林熠和封逸明上前去,翻身下了馬,把擺攤少年拉到身後:“何必為難人?”顧嘯杭嘆了口氣,怕他們鬧出事,也只得跟上來。

盧琛明斜眼一瞥,冷嗤一聲:“輪得着你們管?”

林熠并不想多跟他糾纏,随口給了個臺階:“他不過是出來辛苦謀生,也不容易。”

盧琛明聽了這話,十分挑剔地打量林熠和封逸明,仿佛很是看不上他們:“他辛苦謀生,你們又是什麽,跑來出風頭?”

封逸明驕矜慣了,瞬間火從心頭起,覺得這人每句話都十分欠揍,上前嗆道:“我們是什麽?我們和你一樣,富貴得發閑,出來找點事做。”

盧琛明自視甚高,抓的重點也清奇,聞言譏笑道:“和我一樣?富貴?”

封逸明覺得這人奇了,窮也看不起,富也看不起,世上誰能入這厮的眼?

旁邊小厮挑着眼睛,忙不疊附和,嗤笑道:“你們有幾個錢?以為跟誰都能比?”

林熠心道,當然能比,大燕國最有錢的三家人,兩家在你面前,還有一個在我家裏。

但林熠只是要給談一山解圍,便一句也不想講了,拉着談一山直接轉身走。

封逸明和顧嘯杭見狀,也跟着轉身牽着馬就走,只聽背後小厮得意地哄自家主子:“沒開過眼的,還挺有自知之明,少爺不必理會他們……少爺小心門檻。”

這厮舉手投足暴發戶十足,竟有臉說別人土,封逸明和顧嘯杭無言以對。

林熠帶着談一山,把他送到街口,臨別想了想,勉勵他道:“別聽那厮的狗屁,你将來肯定比他有錢。”

這話倒是真的,上一世,談一山翻身發家後,身家幾乎可跻身三大巨賈之側,是很有錢,這輩子想必也不會差。

談一山聞言一愣,笑了笑道:“多謝少爺。”

林熠目送這位将來的有錢人回了陋巷,轉身和顧嘯杭、封逸明去了酒樓,幾人喝酒聊天,林熠卻心裏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煩躁。

蕭桓上來,便見林熠一身紅衣,端着酒杯坐在酒樓窗邊,一條長腿踩在凳上,周圍喧鬧,唯獨他靜靜自飲,不知在想什麽。

“不開心?”蕭桓一路過來,引得酒樓內的人注目,他徑自走到他身邊坐下,封逸明說:“可不是,一直魂不守舍的。”

林熠回過神,轉頭看見蕭桓,望見那雙認真溫柔的眼睛,不知為何,心裏一下子靜下來。

“你怎麽來了?”林熠坐好了,不自覺地微笑道。

蕭桓拾起酒壺斟了一杯,與林熠手中瓷盞輕碰:“路過,順路來接你回家。”

林熠看着他微一仰頭飲下一杯,眼睫微垂,脖頸到下颌弧線流暢,心頭微微一動。

顧嘯杭和封逸明也看得有些呆了,心道這江州阮氏一貫鮮少露面,誰知家裏少主竟是這樣一表人才。

“聽說你跟犷骁衛統領的侄子起了沖突?”蕭桓側過頭看他們一圈,目光最後落在林熠臉上,臉上帶着詢問的神色。

“你怎麽知道了?”林熠正思索着犷骁衛的事,扶額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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